天还没亮透,院里那只叫早鸡就迫不及待地喔喔叫起来。
“春桃,起来喽,今儿你外婆过寿,咱们早点出发,省得晚了晒日头。”薄薄的梨木门板后面响起窸窣的脚步声,然后是罗文氏文桂芬的声音。
文桂芬今年四十多岁,精瘦高挑,嗓门贼大,是小山村里出了名的泼辣婆娘。她体格结实,下地除草、下田插秧、抬犁牵牛,样样农活都拿手,能抵一个壮劳力。她的性格也像她的力气一般,火辣辣的,一点就着,大嗓门吵起架来像打雷,看着就很有威慑力,何况还有一副结实身板,论扯皮打架,文桂芬在小山村还未逢对手。
她喊了一声,听屋里没动静,不由的拔高了音量:“春桃,不许贪睡,耽误了时辰路上晒太阳你可别哭!”
“娘,我早起来了。”门拉开,里面响起清脆的应和声。开门的姑娘二十岁,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口白皮肤,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裳,乌溜溜的头发绾成双髻,一根粗长的辫子垂下来直到腰,尾巴上缠着红绳,衬得她的发丝更青黑油亮。
文桂芬和丈夫罗友良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春桃行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大姐,下头还有个十四岁的弟弟,五个孩子身高随了母亲,男子壮实高大,女子高挑挺拔。小山村哪家人不羡慕,一般人往人堆里一站,刹那间就被淹没了,可罗家孩子不一样,俊的俊,俏的俏,只要眼睛没毛病,人堆里打眼就能瞅见。
今天是六月初五,是外婆的寿辰,昨个夜里一家人就商量好了,今天要给老人家祝寿去。
六月初田地里的活计不少,水稻已经抽穗,这时候要防虫防麻雀,最重要的是保证稻子不缺水,水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收成才有保证。可小山村已经半个多月没降一滴雨,全靠穿村而过的泌水河浇灌全村水田,水少田多,家家都盯着水,因此只有文桂芬带着四女春桃回娘家,家里剩下的男丁都要去看顾水渠,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被哪个缺德冒烟的用泥草堵了道,将救命水‘借’走了。
“好看,不愧是我生的姑娘。”文桂芬把打扮爽利的四女打量一番,笑着夸了句。
罗友良家有对姐妹花,大姐春梅大气泼辣,四妹春桃机灵爱笑,无论大的小的,长到十一二岁有几分大姑娘样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前来打听婚配了,媒婆媒汉络绎不绝,差点把罗友良家的门槛磨平。文桂芬自豪又得意,家有好女百家求,选择权攥在自家手里,她当然要好好挑选女婿。
有媒人上门,她都欢迎,文桂芬深谙广撒网好捞鱼的道理,最后也如愿以偿,找到了满意的女婿。大女罗春梅嫁到了山后面的渡口村,婆家是渡口村的大户,人丁兴旺,田多地广,除了回娘家不方便,要翻过一座大山外,没别的不好。至于四女罗春桃,本来也说了一门好亲事的,可那天杀的短命鬼……
想到这里,文桂芬心头就涌起一股无名火,烧得又旺又焦,恨不得给那个耽误她女儿好光阴的畜生来一刀,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才给春桃应了这门亲。
“娘,天快亮了,我去灶房烧火熬粥去。”春桃瞅了眼天色,深蓝的天空边缘已经泛起白边,不一会太阳就要出来了,天一亮透,哥哥和爹就会带着小弟去田地里,早饭得赶紧做。
说着,春桃就跨步走到院外,直奔灶房去了。她先掀开米缸往锅里加了一碗米,接着用水淘洗两三遍,淘米水没有倒掉,而是蓄在盆里,淘米水很有营养,要留着浇院后的一小排葱蒜辣椒。
春桃又烧火热灶,把淘好的米放在火上慢慢煮。接着掏出几个红薯洗干净,切了皮砍成寸把长半寸宽的红薯块,掀开锅盖往锅里一扔,再添一把柴火,接下来慢慢熬煮就行。
米是好东西,早饭能吃得起红薯米粥的人家已经算条件好的了。即便如此,吃的时候也是罗友良和罗大郎、罗二郎先盛,他们一般是捞底盛白粥,粥多红薯块少,等文桂芬和春桃她们吃的时候,就是粥少红薯块多了。红薯吃多了烧心,大家都偏爱喝米粥。
不过没办法,家里男人要□□力干活,不吃点好的没力气。
但是今天,春桃和文桂芬连红薯多米少的粥都不能喝,因为时间有点来不及,外婆家有二十多里山路,走快点也要一个多时辰。春桃把灶上活儿料理好以后,文桂芬也已经把鸡鸭喂好了。灶上的火不能没人看着,文桂芬走到正屋右边的房门外,敲了敲窗户:“秋华,我和四妹去给外婆过寿,灶上熬着粥,你看火啊,别给烧糊了,听到没有?”
屋子里响起二嫂迷糊的声音:“欸,知道了,娘。”
罗大郎、罗二郎都娶了妻,大郎媳妇生了娃才两个月,文桂芬不是不讲理的婆婆,自己生养了五个孩子,知道夜里奶娃换尿布很熬人,多半不得好眠,因此暂时免去大儿媳早上起来操劳家务的任务。至于二郎媳妇吴秋华,嫁过来一个月,人疲懒筋骨,干活最不积极,文桂芬老早就想给她立一立规矩了,奈何罗二郎刚做新郎,把媳妇宝贝的像眼珠子,文桂芬只好再等等。
等娘俩出发时,天色已经灰蒙蒙的即将破晓。她们的衣兜里装了些晒干的红薯干,两人一手提拜寿的礼,一手拿着红薯干啃着填肚子。
刚走到村口,就遇见了白凤霞,她提着个篮子拿着一柄镰刀,和几个女子说说笑笑地走在田埂边上,见到文桂芬母女,几个人一下不说话了,都往这边打量。
小山村是各姓杂居的村子,罗、白都算村里的大姓,不过两姓之间因为后山的树产生过矛盾,打过架,平日里也经常有偷瓜摸豆的小摩擦,积怨颇深,大的小的都不对付。
何况,白凤霞喜欢许秀才。
许秀才是春桃曾经的未婚夫,为什么说曾经呢?因为这穷酸秀才把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毫无廉耻之心,他本来和春桃定了亲的,后来硬是退了婚,改娶镇上大财主的女儿,相当于做了人家的赘婿,软饭吃的半点不脸红。
那大财主也是不长眼睛的缺德鬼,自家女婿无情寡义不说,反而迁怒到春桃身上,意思怪罗家败坏了他金贵的秀才女婿的形象,找了些二流子闲汉传瞎话毁春桃的名声。不过,罗友良一家究竟什么人品,春桃究竟做没做臊脸的事,小山村以及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心里门清,都是骂许秀才无情无义,将来要天打雷劈,读书人又咋的?还不是一副烂心肝,毒肚肠。
可在白凤霞的心里,许秀才还是干净高洁的像天上的月亮,现在月亮蒙了灰尘,都怪春桃这个小贱人,要是许秀才当初选了自己,哪里有这么多事情,肯定是春桃不够好,人家才不想娶她,许秀才悔婚都是被小贱人给逼的!
“啧啧,怎么还有脸出来啊,要是我一辈子也不敢出来见人了。”
“被人扔掉的破烂抹布,也好意思穿红带绿的……瞧她那个骚样,被人休了又想勾引新男人啦,哈哈哈……”
白凤霞和身边小姐妹嘻嘻哈哈的说着小话,没有指名道姓,声音若隐若现,要不是春桃打小听力过人,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比如,并排走在身边的文桂芬就没听着,不然以她护犊子的程度和泼辣的性格,白凤霞没好果子吃。
“白四家的小丫头说啥呢,一脸古怪相,呸。”文桂芬只是从白凤霞等几个人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判断出一些古怪的味道,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白了那几个人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教养的东西。”
春桃抿了抿唇,指着前面不远树下的一块石板:“娘,你别管,坐那歇会吧。”
这边白凤霞嘻嘻笑了两声,挤眉弄眼的对好姐妹们道:“小贱人脸热了,不敢看咱们……臭女表子真以为自己天仙下凡,还不是被人说扔就扔,嫁不出去的妖怪,我瞧不上她,你们也别理她,听见没有?”
白凤霞的亲爹白四是小山村白氏一族的头,白凤霞打小就是白氏一族姑娘中掐尖拔高那个,谁不听她的就要被整治和孤立,她都发话了,旁边的几个立刻开始捧臭脚。
“当然,看见她就恶心,我绝对不可能和她说话。”
“她那么爱勾引人,我才不稀罕搭理她,臭,哼。”
“我瞅她要做一辈子老姑娘,没人肯要她!”
这几个白氏丫头正说的起劲,春桃走到树下把手里的东西撂下,就拍拍手朝她们走过去。声音冷冷淡淡的,扬着头喊道:“白凤霞。”
白凤霞吓了一跳,转身瞪着春桃:“叫我干啥?”她现在可不怕罗春桃了。
罗许两家退婚是前年秋末,大财主故意派人传播谣言是去年夏,去年到今年六月,整一年的时间,春桃很少出门,总在自家小院呆着,最多去同氏姐妹家坐坐,连赶集都不去了。因此白凤霞笃定,这是春桃被退婚的事和流言臊的、羞的,她名声臭了没脸见人。
白凤霞自觉有理,有理气壮三分,她瞪着眼睛看春桃朝她走来,心里琢磨着,如果她向自己服软说好话,要不要发慈悲给她点好脸色,反正春桃这辈子也没啥盼头了,而她下个月就要嫁人,夫家的条件百里挑一呢。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了,隔壁那本周更(写的太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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