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阁是东洲第二大仙门世家。因东洲气候湿润,终日云雾缭绕,仙门大都远离深山,在闹市建筑高耸入云的楼阁。
云帆阁之所以叫云帆,是因为它的楼阁又细又高,上百座挨在一起,就像一片片风帆直冲云霄,壮观无比。
小女孩看着金光万丈的高阁突然有点发怯,担心里面的人瞧不起自己。但是转瞬她就安慰道,不怕,我爹是兰藏舟,是云帆阁的家主,这世上再没人能欺负我。
小女孩跟着兰藏舟来到云帆阁,她惊讶地发现马车上那对宛如仙人的母女也在这里,她们一个管她爹爹叫夫君,一个叫爹。
头上插着金钗的美妇笑着问,“就是这个孩子吗,她叫什么名字?”
兰藏舟道:“桉桉。”
那日见过的小仙女拉住她的手,“你叫桉桉啊,我比你年长一岁以后就是姐姐了。别怕,我们家的人都可好了,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小仙女的手又白又软就像棉花一样,不像她的手,指甲边都是粗糙的刺。她有些自卑地垂下眼,视线从对方缀着珍珠的鲛纱裙移到自己的麻布裤子上。
这条裤子她从小穿到大,每年娘都会在短的地方用布接上,一层接一层就像土里撅出的蚯蚓,丑极了。
她突然生出一股愤恨,都是爹的女儿,怎么她生来就在土里刨食,她却跟着她的娘亲坐高头大马,穿漂亮衣衫。
愤恨和不甘像两把野火从心底烧起来。
她盯着对方樱草色的鞋子,故意站不稳扑上去碾了一脚。看着漂亮的鞋面沾上她鞋底的泥土,她真高兴啊,就像那年溜进邻居家,把邻居姐姐的新衫丢进火里一样高兴。
“沫沫,醒醒。”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起,璃沫心脏猛地一跳,视线唰的一下从樱草色鞋子上脱离。
她喘着气抬起头,对上一双极薄的单眼皮眼睛,眼瞳幽黑,宛如寒夜。明明这寒夜极凶,却藏不住流淌的温柔。
墨迟轻笑一声,“找你半天,原来在她身体里。”
璃沫定定神,哪里还有小女孩,也没有兰藏舟和他夫人女儿,只有一座巨大的厅堂,镶满五彩六色的门。
“刚才那个是......王青桉?”
墨迟点点头,“是小时候的王青桉。”
璃沫微微皱眉,“我为什么会在她身上?”
“堕灵无法控制祭坛,把王青桉的碎片也搅了进来。这样更好,不是我们的碎片,更容易抵抗贪欲。”
“贪欲?”
“嗯,堕灵靠人的贪欲附身。它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制造幻境引诱你,如果遏制贪念,它就无法靠近你。你看这些五彩斑斓的门,每一扇后面都是充满欲望的幻境,只要我们能抵抗住诱惑,就能找到出去的机关。”
璃沫望向大厅,这是一座由檀木建成的长方形厅堂,四周密不透风更像一个巨大的棺材。那些排列在一起的门,每扇都涂着不同的颜色,红黄蓝绿紫,诡异又明媚。
“这些门都要走一遍吗?”
“不需要,”墨迟道,“如果运气够好,一次就能找到祭坛的机关。”
“如果运气不好呢?”
“运气不好?”墨迟笑了一下指着屋顶,那里悬挂着一个青铜滴漏,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正一滴一滴往里落。
“滴漏被水灌满时我们还找不到机关,就会交出身体的控制权,任由王青桉拿着刀子,想割哪就割哪。”
璃沫抖了一下,感觉腰子有点疼。
与此同时,她心里涌出一个疑问,“墨迟,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祭坛是很私人的东西,除了制造者旁人很难知道破解的秘密。
墨迟垂下眼睫,漫不经心道,“我娘。”
璃沫:“......”
鬼才信,你娘是先知吗?连十年后你被什么祭坛困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要先进哪个门?”墨迟岔开话题。
头顶的滴漏不断发出急促的“滴答”声,璃沫也知不能耽误时间,指着离她最近的蓝门,“就它吧。”
手掌用力,就推开了它。
“沫沫,你在这里待得无不无聊?我捉了只会说话的九头鸟,让它陪你吧。”
青年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璃沫惊讶地抬起眼,瞳孔中映出一张俊逸绝尘的脸。
他小心地把一只巴掌大的九头鸟放在她的手心,桃花眼儿敛着眸光,就像敛着晨间最柔软的朝晖。
璃沫心脏狂跳,这是天帝之子,她被隔绝在岛上时,他常常来看她的。
这是她本身的记忆,怎么会被祭坛窥见?
不行,不可以,绝不能被墨迟知道她的来历。
滚开!神性的金色识海瞬间苏醒,心神凝一,万障自破。耳边传来一道脆裂的声音,青年就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样,瞬间四下分离,消失不见。
璃沫重新回到大厅,身边站着脸色难看的少年,满眼都是阴翳。
“刚才的幻境好好破啊。”她弯了弯眉眼,脸颊挤出一个小梨涡。
墨迟看着若无其事的少女,紧了紧手指,心中又闷又烦躁。
那根本不是幻境,那是一段记忆。虽然短暂,也足够让人看得清楚。
墨迟从未认真想过璃沫的来历,他根本不在乎。从她不顾一切跳下来的那刻,她是堕灵他就喜欢堕灵,她是借尸还魂的精怪,他就喜欢精怪。
他以为她跟他一样,是世上孤独的帆舟,再无可牵挂的人和事。但是刚才那短短一瞬,竟让他窥见了璃沫的过去。
那种熟稔的亲近让人看得十分恼火。
能在第一时间唤出这样的记忆,想必对她十分重要吧?只有日日思,夜夜念,才会把一个人记得这样深刻。
璃沫认真挑着下一个要进的门,没注意身旁的少年目光晦暗不明,就像一头受了伤还不敢抱怨的小兽。
“这扇黄色的怎么样?你瞧它的颜色明快,就像太阳一样,我猜里面一定充满光明。”
璃沫推开门,身后的大厅迅速消失,眼前出现一座小山坡,山坡上全是房子。
孩童奔跑着玩耍,妇人们坐在门口纳着针线。炊烟四起,日暮的山风温柔地拂过无边无际的芒草。
这是鹿灵山?璃沫微微睁大眼,她朝前走了几步,一群骑着竹竿的孩子从她身边跑过,他们手里拿着石块,脸上憋着坏笑。
浓烟从一间破旧的房子涌起,呛人的灰雾沉沉落下。
“谁家烟囱堵了?”被灰气呛到的妇人捂着嘴大骂。
“是那个妖魔的崽子。”旁边人叫道,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哐”的一声,木门被人撞开,里面跌跌撞撞冲出一个孩童,看上去七八岁大。他穿着极宽大的衣服,袖子和裤腿卷了好几层,露出瘦骨伶仃的手臂和腿,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扶着土墙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那是童年的墨迟。
村民们眼中嫌恶更深,“仙门做什么把他带回来,真是晦气死了,三天两头整点事情。”
一个男人带着恶意的笑,“这次倒不怪他,是小豆子他们偷偷爬上他家房顶,用石头堵住了烟囱。”
璃沫急忙快走两步,但是墨迟根本没有看她。
他抬起憋红的脸,那双极薄的单眼皮眼睛里充满愤怒。
他朝那群孩童奔跑过去,揪住其中一个头上扎小辫的,一拳糊了过去。
被他打的小孩错愕地踉跄一下,鼻子流出一行血。他摸了一下,瘪了瘪嘴大哭起来。
旁边的孩子们哇哇乱叫,“豆子爹,你快来看啊,豆子要被打死了。”
先前嘲笑墨迟的男人铁青着脸大步走过来,扬起蒲扇似的手掌狠狠朝墨迟扇去,“作死的狗杂种,凭你也敢欺负人?”
墨迟被打得脸一偏,小身板一斜,重重栽倒在地。
男人不解气,抓住他的头发用力朝地上嗑去。
璃沫吓了一跳,去掰男人的手臂,但是却抓了一把空气。
幸而是松软的泥土,墨迟不至于当场头破血流,但是他的脸被男人死死压在地上,鼻子嘴被泥土堵住,很快就喘不上气。
璃沫脸色苍白,虽然知道这是幻境,但还是被气出了眼泪。
实在太欺负人了。
男人似乎也不想闹出人命,松开了手。但他没消火,几步走到墨迟家门口,对着那个简陋的小屋用力踹去,“我叫你欺负人,我叫你再打我儿子。”
“轰”的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房子倒塌,掀起漫天尘土。
墨迟慢慢爬起来,用手擦了一下嘴角,小小的脸孔丝毫没有一点情绪。
他望向男人,黑眸沉沉的。
山坡突然消失,璃沫微微一怔,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林子里。
此时正是白天,但是树木实在太幽密了,枝条密密麻麻交叉着,使得大多数阳光无法照到地面。
几个孩子弯着腰仔细寻找蘑菇,璃沫认出他们就是刚才堵烟囱的小孩。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孩童的尖叫,一个头顶扎着辫子的男孩子冲了出来,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小豆子你想吓死俺,好继承俺的蘑菇吗?”
“就是,俺刚才手一抖,好好的蘑菇杆折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不满,没人发现豆子的裤子湿作一团。
“有,有死人,好多死人。”豆子颤颤巍巍地说。
孩子们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胡说,这片林子咱们常来,连哪里有老鼠洞都知道。更何况这儿离鹿灵山门那么近,若是有死人,他们会不知道?”
“就是,你吓唬谁呢?”
“是真的,就在那棵榕树下边,好多好多死人。”小豆子牙齿发出咔咔声,浑身打着颤。
孩子们不信,仗着人多要去看一看。
几人很快到达了榕树下,但是这里除了有几件旧衣服,什么都没有。
大一点的孩子用脚踢踢衣服,脸上露出嘲笑,“这就是你说的一大堆死人?”
小豆子脸色通红,其余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孩子发现小豆子的裤子湿了,立刻指给其他孩子看。
孩子们没有绝对的友谊,昨天还一起堵烟囱,现在就拍着手说小豆子是尿裤子精。
小豆子被气得哇哇大哭,转身朝林外跑去。孩子们跟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着新外号。
璃沫正要跟着离开,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墨迟从树上探出脸,手里拎着一盏破旧的提灯,冷冷望着远去的孩子们。
璃沫本能的感觉,小豆子的反常跟墨迟有关。但是当她看向墨迟那张被揍的淤青的脸,同情心瞬间泛滥,把泛起的怀疑冲得一干二净。
墨迟实在太可怜了。
墨迟实在太可怜了,璃沫想把这句话吞回去。
黑色的大殿,俊美的青年穿着玄衣坐在案后看着什么。
殿下跪着一群妖妖娆娆的小妖精,那是妖族给魔域送上的礼物。
璃沫也跪在那里。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对方。轮廓分明的侧脸,极薄的单眼皮,眼尾微翘,瞳仁又黑又冷,那是成年后的墨迟。
难道这个时候他已经得到魔尊的信任,拿到魔军的兵符了?
“主人,妖族送来的贺礼,恭贺您拿下了天界第一重天。”
墨迟眼都不抬,嗓音懒散又冰冷,“带下去,松鼠精可以剥松子,狐狸精送去养鸡,兔子精......”他朝委屈的小妖精们看去,稍纵即逝地打量后,停在璃沫身上。
璃沫感觉那道冰冷的视线似乎多了一点兴味,“兔子精留下......我想想她可以干什么。”
璃沫疑惑地摸了摸头顶,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一对兔耳朵。
她刚才真不该同情他,成年后的墨迟可真坏呀。
作者有话要说:墨迟:谁让你选黄色的门。
璃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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