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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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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板正的师徒之礼,到叫纪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像是要夺眶而出。又倔强地不想让人瞧见,是以微微偏头。

腰背挺直,姿态恭敬。

第一次给人做先生,面对的还是个小姑娘,纪明颇有些头疼,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得干巴巴道了一声,“无事。”

整个下晌,绛雪轩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原本该好好讲解的《劝学》,也没了出口的机会。

候在廊下的落玉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氛围,垫脚看看内间,又伸长脖子瞅瞅院外的翠俏和紫衣。跺疼了脚,才想到个主意,拎着食盒去贿赂两个丫头去了。

好容易等到桑沉焉下学,落玉快步到纪明跟前,问:“公子,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他能问他家公子,是惹姑娘不开心了么?

“落玉,该如何?”

……

这夜的桑府逐星小筑,翠俏等几个丫头尽数将头埋得低低的,守在二楼廊下,屏气凝神听着内间的哭泣之声。

在桑沉焉一十二岁的年华中,这等时候可是太少了。

昏黄的灯光打在窗户上,依稀可见一少女靠在另一少女怀中,嘤嘤哭泣。

“二姐,我今儿被先生训斥了,我是好心的。先生午膳回来便不甚开心,我想着往日我同五哥玩雪,五哥那个高兴劲儿,能把屋顶给掀了。我就想跟先生一道玩雪,谁知,先生他说我,说我仪态不佳……二姐,我,我不想让他给我做先生了……”

抽泣着继续,“二姐,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纪大公子真的,比汤先生还要严厉……”

絮絮叨叨,啜泣不断,话内话外都是对纪明这个小夫子的嫌弃。

桑钰嫣将人拢在怀中,轻声劝慰道:“纪府本就是清流世家,若非因着当年的事,纪尚书现今也不至于还是个尚书。纪大公子是宗子,更是未来的族长,肩负一族之责,更要在当今手底下为自己、为家族搏出一条出路,哪是这般容易的。

你观他平日行事便知,这人对自己要求极高,规矩礼法万不能错上一星半点。桑桑,而今你跟着纪大公子念书,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如何能漠视你的无礼……”

话未说完,饶是平日对二姐的话分外听从的桑沉焉,眼下也气性更加上头,

“二姐,你是我二姐,你怎的都在替别人说话!”

“我这哪是在替别人说话。瞧你个急性子,我话还未说完,你便插嘴。我说这般多,是想告诉你,人行于世间,一言一行,皆有章法,皆有因果。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必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纪大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他必然会规劝你的言行。

倘若是你觉得他白费了你一番苦心,你明儿去告诉他,好好的告诉他,你今日的言行无状是出自对他的关心,是弟子对先生的关心。你且看他如何应答。”

桑沉焉脸上挂着泪痕,断断续续道:“真的?你没有骗我?你没有替别人说话?”

桑钰嫣替人拂去眼角的一颗泪花,“你明儿去问问,要是他还是见不得你的好意,我亲自去请阿娘,我们一道去戚夫人跟前替你辞了这个先生。”

“倒也……倒也不必如此。”

她桑沉焉有许多人心疼,倒也不必闹到纪大公子阿娘跟前,像是跟人显摆似的。

纪大公子虽然已经十八了,可是一来,有个阿爹跟没有一样,二来,没兄姐关怀,跟她桑桑比起来,差远了呢。

如此这般闹到戚夫人跟前,多难堪啊!跟小孩子打架一般。

她桑三姑娘可是个大人了。

想着自己的处境比纪明好了许,桑沉焉这才没那么伤心。

桑钰嫣见状,继续好言道:“既然觉得无需我和阿娘出面,那你明日该当如何?”

桑沉焉好没气势地道了句,“我明儿好好跟先生说话,说我关心他,想让他开心。”

翌日一早,桑沉焉乖乖巧巧接替了落玉的活计,替纪明到上了今儿的第一杯早茶。

茶盏不过是寻常的汝窑天青釉圆盏,茶也不过是龙凤团茶,香气袅袅,飘然而起。

纪明些许意外,顺着小姑娘手中的茶壶,顺着徐徐流出的茶水,怔了片刻,心中闪过一丝愧疚。

“三姑娘昨儿说的玩意儿,是甚?”

不过是一盏茶的殷勤,万不料换来这个结果,桑沉焉的喜悦之情突然从丹田窜起,“真的么?先生不觉得我昨日言行无状么?”

“昨日是我不好。心绪不宁,惹了三姑娘不快。”

目下的纪明,嘴角浮现几不可见的笑容。偏生桑沉焉离得近,又一眼不错地看着,将这抹笑意完全收入眼中。

少女笑得越发灿烂,“若是先生允许,学生想去院中堆个雪人。往常在自家,我五哥若是有个不快,玩儿这个也能立刻开心起来。先生今日不见任何不悦之处,可学生希望先生每一日都开心。若是能成,算是将昨日的不开心抹去。先生,可行?”

她跪坐在翘头案一侧,映着身后的挂屏,山涧清泉缓缓流淌。原本显得有些孤寂的远山青黛,因着少女盈盈笑意,也显得格外可人。

“也成,三姑娘且去吧!”

桑沉焉得了先生允许,一个猛子起身。行出去三五步之后才回头望着纪明,“先生不一起去么?”

“不了,我在廊下看着就是。”

并未从他眼中看出别的,桑沉焉也就踏实下来,一人飞奔到庭院中,招呼落玉寻来铲子,在东侧那株芭蕉下,胡闹起来。

连着三五日的落雪,眼下尚且还是黑云压城。姑娘不过是穿了个天水碧长褙子,连个斗篷手炉也无,就那样在小小庭院中,撒欢一样疯跑,嬉笑欢闹,像是给这阴沉不见明日的天穹,劈开了一道口子。让廊下的人也能窥见天朗气清。

廊下的公子,静静地站着,不去管少女目下的言行是否合规矩,也不在乎书房外的喧嚣嘈杂。

就那样站着,间或还应答少女的问话。

“先生,可欢喜?”

“很是欢喜。”

桑沉焉胡闹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午膳前后,方才在碧波池一脚堆了个雪人。歪头侧脑,忒不像样。

纪明一直看着那雪人,桑沉焉心知那模样委实说不上个好字。当下又不知该说个什么缓解尴尬,脑子懵懵。胡乱道了句,

“先生,好看么?”

此言一出,越发尴尬了。

纪明仍旧盯着,半晌无话,直叫桑沉焉想将自己团成个团子,立时滚得远远的,再也不丢人现眼了。

“倒也……别出心裁,很有特色。”

桑沉焉素来直来直往,也听出了纪明言语中的勉强,不死心确认道:“先生,当真如此么?你可别骗我。”

“世间万物,有人好美酒,有人图流芳百世,也有人愿种豆南山。皆是选择,出自本心。桑三姑娘,还是如幼时一样,天真烂漫,赤忱待人。”

最末两句,桑沉焉听得明明白白白,这是在夸她。

先生也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先生,我往后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站在碧波池旁,极为难得的赞扬,令她有些不稳,高喊了一声,清脆的嗓音飘出去老远。

天幕沉沉,破空而出。

如斯美景,师徒尽欢,可新年之前最后一天,《劝学》没能学完。眼见着时辰将至,桑沉焉心中琢磨了几个来回,该如何小心谨慎,不惹人嫌弃地同先生讲,《劝学》明年再学。

话到嘴边好几次,桑沉焉依然没有说出口的勇气。盖因纪明这人,从堆完雪人回来,陡然又变成了往日小夫子的模样。

半点没了刚才的通情达理,温柔和煦。

就差板着个脸,极难通融。

时不我待,还是到了回府的时辰,桑沉焉试探道:“先生,这……这《劝学》,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纪明扭头看过来。

桑沉焉未完的话,突然憋了回去。正无言之际,听见纪明轻声道:“三姑娘且等等。今日晚些下学。”

桑沉焉吓得险些坐不稳,扶住书案,又不知所措地将书册来回翻翻。

这是怎么了?是要将今日玩雪的时辰都补回来不是?

我的亲娘四舅姥爷啊!

比汤先生可怕多了。

上午的话,那个“好好孝敬先生”的话,能收回来么。

正当桑沉焉感叹“这日子不过也罢”之际,陡然觉得头顶的天色暗了下来,刚想再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做人先生的,不能不管学子的身子骨。

万不料,试图起身就被头顶之人给吓了回去。

原是纪明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桑沉焉书案前方,一言不发,就那么站着,等着她发现似的。

“先生这是作何?今儿的《劝学》,我还要学到何时?”

“无事,明年再来,继续给三姑娘讲也成。今儿留下三姑娘,委实有些唐突。想着过两日是三姑娘生辰,我托落玉准备了个小物件从,一来,恭贺三姑娘生辰,二来,为我昨日的不妥致歉。还望三姑娘收下。”

说着,他从书案后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到桑沉焉跟前,赔罪的意味十足。奈何这人模样太过清贵,就算是成心的赔罪,仍旧带着一丝不容推拒。

见状,桑沉焉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不知该去看他作何表情,还是顺着他的期待去看那个匣子。

迷迷糊糊,自己尚未想明白,已经顺手接过匣子,迷瞪瞪道了句,“真是送给我的?”

“自然。”

桑沉焉更加迷糊了,昨日的事情到底是谁错了。

为何她记得,昨夜二姐话里话外的意思,说的是她言行不当,说的是先生注重规矩礼法。

“可是,昨儿……我……我……”

三姑娘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坦然说道自己昨儿也有不好,会不会就没了这礼物。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纪明解释道:“昨儿是我误会了三姑娘的一番好心。全然是我的不是。三姑娘放心就是。”

桑沉焉的脑子终于转过来,双颊慢慢浮现出笑容,热烈,险些让人无法招架。

“先生真好。学生我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一路快步回到自家,身后的丫头翠俏和紫衣险些跟不上。到了褚夫人日常管家理事的花厅,少女招呼翠俏将匣子递上来。

不顾一屋子的丫头仆妇,笑脸盈盈讨赏似的,“阿娘,方才我得了先生夸赞,先生还给了奖赏呢。”

拉着褚夫人的衣袖撒娇,另一只手忙乱地将匣子打开。

“阿娘,是真的呢。先生夸我课业精益良多。还说我是个好姑娘……”

话到此刻,匣子方才打开。待瞧见匣子当中是何物件,桑沉焉显摆的言语有些无法继续。

褚夫人顺着姑娘愣住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敢相信。转瞬便摆手屏退丫头仆妇。

“桑桑,这是先生,是纪大公子送与你的?”

桑沉焉:……

褚夫人继续问:“送与你,是夸赞你的课业精进的?”

匣子当中,既不是普通先生送与学生的笔墨用具,亦不是姑娘喜爱的珠花首饰,更不是甚寻常物件。

端端正正躺着的,是纪明亲笔所写的《泰康十一九年课业》。

桑沉焉双眼发昏,真想一口气窜不上来,背过气去,再也不要面对眼前的人事。

兴许是身子骨结实,未能如愿。

眼下才泰康一十八年,纪夫子给安排的课业已经全乎到了一十九年。

耳畔不断传来褚夫人的笑声,桑沉焉突然觉得自家阿娘忒不厚道,扭头用余光瞄了瞄一直默不作声的二姐,见着她也掩面而笑。

桑沉焉登时觉得嬉笑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简直没个让人逃走的空隙。

“阿娘,先生,先生他欺负我。”

桑三姑娘大嚷叫嚷。然,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褚夫人笑得越发畅快。

就连素日里注重仪态规矩的桑钰嫣,也笑得隐隐可见衣袖颤抖。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阿娘,二姐,先生他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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