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姑娘,这边请。”侍女挑灯迎她,谈宝璐刚松懈下的那口气再次提了起来,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步步谨慎地进到岑迦南的府邸。
做官做到岑迦南这个位置上,钱已经不需要他亲自敛,无数人求着也要送钱到他手上。这宅院之开阔,之奢侈糜烂,是谈宝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院中用一人高的珊瑚树当假山石,池畔路径种着的各色花草树木,无不是名贵品种。刚是初春,梅花已经凋谢了,迎春花、桃花、海棠花又还没到花期,树枝若是光秃秃的,看着不好看,就入不得贵人眼,于是专用轻薄的纱绢纸,攥作了一朵朵花,别在那树梢之间。
谈宝璐忍不住也在心里感叹了一声,骂岑迦南一句奸佞,还真没冤枉他。
经过吊水桥、镜泊湖,不知又左右弯弯绕绕了多少长廊,两名侍女左右推开一扇沉重古朴的房门,恭请她入内:“谈姑娘,台阶高,抬脚。”
谈宝璐提裙迈坎,再抬头,方才户外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景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清冷肃杀之气。
房中四角点了灯,灯光柔柔的,比月色要暗一些,充盈着一股浅淡的檀木香。
再往里走,最先入目的是一面绣着文征明草书的屏风,将屋里屋外视线隔开。窗户均是白绢布卷帘,左侧窗下摆了面黄桃木四方书桌,桌上放着插了几只圆竹笔筒,插着参差不齐的几支笔,更奇的是,他书桌上有一只算账用的算盘,黄铜色的算盘珠子被盘得发光。
原来岑迦南还会亲自管账,要不说越有钱的人越精明。
谈宝璐正四处打量着,这时几名侍女进屋来,柔声说:“请谈姑娘沐浴更衣。”
一听到要沐浴更衣,谈宝璐后背都僵了。
她拔腿就想跑,但她有这个自知之明,今晚想躲,靠跑没用。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踏进奶白色的浴池中,帮她剥下身上冰凉的舞裙。
热腾腾的牛乳蒸开了冷缩住的毛孔,谈宝璐的肩膀不由在水中渐渐舒展开来,她在水中琢磨了一会儿眼下情景,旁敲侧击问道:“今晚是谁下令将我送过来的?”
她父亲?徐玉?还是赫东延?
知道了是谁干的,才有办法应对。
为她沐浴的侍女头摇成了拨浪鼓,“谈姑娘,奴婢不知,奴婢都是听吩咐办事的。”她用玉篦子细细为她梳头,问:“谈姑娘,这样梳头可以吗?”
谈宝璐没问出什么,有些失望,但也没必要因此为难下人,便闭上眼睛轻点头。
侍女为她挽好发,又用小勺浇着水,仔细冲洗着谈宝璐的后背。
沐浴时,谈宝璐大部分身体都浸泡在漂浮着白色泡沫和玫瑰花瓣的水中,偶尔有半个雪白的丰满从水波里浮了出来,宛如山峰顶上的那一捧雪,白如美玉,蜿蜒起伏。
侍女没见过这般玲珑迷人的身段,忍不住悄悄盯着瞧了瞧,恰好就见一颗水珠子粘在谈宝璐的脖颈上,从瘦削的锁骨一直滚到了搁在木桶边缘的指尖,落地还是浑圆一个,分毫不破。
侍女不禁心道,难怪殿下这么多年,就许这位女子进他的房间,女子的模样实在是得天之宠爱,举世无双。
“洗好了,请谈姑娘更衣。”沐浴完毕后,侍女给谈宝璐换上里衣。
屋里有地龙,只着里衣也不嫌冷,但谈宝璐只穿着这么一件单薄的里衣,总有一种衣不蔽体的感觉。
她想找侍女们讨要一件罩衣,这时侍女用托盘端出一只药膏,说:“谈姑娘,这是白玉生肌膏,请您用。”
看着托盘上的小银瓶,谈宝璐被药汤泡软的身子又僵硬了起来。
她知道生肌膏是做什么用,生肌膏的主要疗效本是治疗外伤,但因它太过稀有昂贵,所以寻常处的小伤口即便是富贵人家也舍不得用,于是久而久之,它就成了闺中秘药。
侍女交代完琐事,便鱼贯而出,关紧了门扉,屋里就只有她一个。
谈宝璐枯坐在床边,瞪着那托盘里的药膏好像瞪着一条毒蛇。
她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没那么在乎自己的贞洁,但她必须好好保护自己,才对得起自己重活这一次。
她无声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头上去取下一根发簪。
发簪的尖端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细白如葱削的指尖掐着掌心,紧到圆润的指甲壳泛出细细密密的疼,谈宝璐收拢五指,将发簪尖头的那一端抵向了自己的腿.根处……
“大禹岭道费时费力……发生这种事,下官也是怎么都没预料到……”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大禹岭道是先帝在时就要开凿,新帝继位后自然想将这件事办下去。但大禹这地方民智未开,土匪成群,阻力很大,这笔款项现在有了这么大的缺口,这事,这事实在是推不动啊……”
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位官员的声音:“大禹岭道无论如何都要打通,那批款项的负责人是钱树飞,他是你吴浩达的人,你跑不了吧?你还能怎么说?”
“……我指派的人的确是钱树飞,但这事钱树飞又交派给谈俞去办了。”
“谈俞?”那人反问。
谈俞?
屋里的谈宝璐也是一怔,如果她没听错,那是她大哥的名字。
“是,”与岑迦南汇报的那名官员继续说:“谈魏的大儿子,现在在工部当差……”
屋外的声音一轻,再接着又是一阵争论,这帮大官真吵起架来,也不比菜市口挑菜的阿婆斯文到哪儿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争来争去就是谁都不想担这个责。
就在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谈宝璐听见了岑迦南冷淡清冽的声音,“负责人一个,经手人一个,办事人又一个。一件事一人办,两人领钱,三人争功,你们做事做得相当漂亮。”
此言一出,方才的争争吵吵变成鸦雀无声。
岑迦南说话做事雷霆铁腕,不怒自威,他甚至不用破口大骂,就随便点个头摇个头,都能让下属们回家琢磨一宿,今日这番话,已经是骂得相当重了。
隔着门板,谈宝璐能听到门外狗官们汗流浃背的声音。
看来今晚岑迦南心情相当不佳……
她更加大气不敢出,屏着呼吸,继续侧耳听那屏风后渐近的脚步声。
那几道脚步声在屏风前突然停住,谈话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谈宝璐下意识地抬了抬头,就见岑迦南立于屏风侧,挡着身后那群探头探脑好奇打探的随从、官员。
他还穿着今日赴宴时的紫色礼服,肩头再披了一件黑色披风,晚风悠悠,吹得那身披风猎猎作响。肃穆的浓黑包裹着他,让他看起来骄矜清贵,高不可攀。
他就这么逆光站在那里,头顶是今日的新月,身上都是洒下的点点银光。
“出去。”她听到岑迦南冷漠地说。
这一声指令让谈宝璐瞬间长松了口气。
看来把她抓过来并不是岑迦南的意思,她又可以回家了。
谈宝璐这边还没来得及挪窝,结果在岑迦南身后禀事的那群官员先她一步跑了,“是!是……”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群人全不见了。
这群每日被岑迦南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下属退下后,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诶,方才那屋里的人,你可看见了?”
“哪儿能啊,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个衣角都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
“谁的人啊,这么大的本事,都敢往……”那人一顿,压低了声音,“都敢往‘那位’屋里送人了。”
其他人也紧张地回头往探望了一圈,确定无人,才继续说:“今日圣上给‘那位’塞人,可都被下脸子了。”
“啧,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行了行了,回去吧,慎言慎言……”
月色朦胧,昏暗的卧房里就只剩谈宝璐和岑迦南两人。
岑迦南还立于原地,压根没否认他的意思就是让其他人滚出去。
这下谈宝璐连跑的借口都没有,只能继续在床侧僵坐着。
岑迦南在屏风旁默立了片刻,然后突然朝她走了过来。
越走近,他的身形变得越来越高大,当他走到了床前,高大强壮的身体轮廓已经被月光勾勒得像一座高大的山峰。
那强大的气场和浓重的异性的气息压得谈宝璐不断身体往后靠,往后缩,往后躲,最后被逼得伸直了脖颈,颈和身体拉成了一条直线。
心在胸口砰砰乱跳,她紧张地想抓住点什么,以至于感觉不到手里还握着那根发簪。
但岑迦南走近后,却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俯下了身来。
两人之间本就近得只隔了一层纸,岑迦南再这么一弓腰,那张英气标致的脸庞几乎直接贴在她的眼前。
她的眼睫微颤,瞥了一眼岑迦南的脸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她看见那只被月色映着的紫色异瞳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水,中间有一只深邃的小型旋涡,几乎要将她卷入其中。
她还从他身上嗅到了醇厚的檀木香,混杂着晚风的丝丝凉意,宛如一面丝帕轻轻拂在她的面颊上。
她更不敢呼吸,微垂着眼睛,小口喘气。
他就这么深深望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还嫌没能看清,又伸出一只手,粗糙的指腹擦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庞捧了起来。
谈宝璐被迫将头昂得更高,让整张脸都浸在了越窗而来的月光之下。
饱满的白嫩脸颊被月色浸染,能清晰得看到那光滑皮肤表层有一层健康的浅浅绒毛。浓黑的眼睫长而卷曲,月华跳动其间,像荡漾着清澈的水波,玲珑小巧的鼻尖下是鲜艳的两瓣棱形的唇,微微半启着,露出糯米粒似的银色小牙。
岑迦南就这么迷恋地看着,不喜不怒。
谈宝璐一直搞不明白岑迦南,不懂他在想什么。
但她总感觉,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她那双小弟弟和小妹妹,对待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玩具,也会这样眼睛发亮。拿到手就打死都不再撒手,走哪儿都揣在兜里,时不时掏出来欣慰地摸一摸,碰一碰,生怕再次弄丢了。
她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有些好笑。
她在想什么呢,这位,可是岑迦南。
可不是她五六岁的弟弟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岑迦南:我是。
谈宝璐:……装嫩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