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东延脸垮了下去,冷若寒霜,不悦道:“就一定要现在禀告?”
“是。”徐玉坚持:“此事十万火急。”
岑迦南要见他,赫东延不敢不见。赫东延深深吁了口气,意犹未尽地看了谈宝璐一眼,抽回即将要抓住谈宝璐的手,将茶盏撩下,说:“也罢,让他进来吧。”
短暂沉闷的敲门声让谈宝璐恢复了清明。
她蜷缩起指尖,在裙摆上揩拭着掌心渗透出的汗水。
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做出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一根发簪就算扎透了,又怎么可能就结果了赫东延的命?
必须要用上好的刀,最好是从西域来的匕首。那样才足够锋利,足够利落。
今日她若真伤了赫东延,她全家都将会被以谋反的罪名处死,重活一世,她为的就是改变自己所爱之人的命运,怎能将母亲、弟弟妹妹都连累进来?
沉重的木门吱呀呀地推开,刺眼的阳光如碎金般泼了一地。岑迦南逆光进来。
他穿着一身浓艳的紫色蟒纹绫罗官袍,金冠束黑发,或许是因他肃杀淡漠的气质与冷情有些相近,故而与这佛门净地颇为相投,他站在这里,就好像本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陛下。”他漫不经心地向赫东延行了礼,未曾朝投去一瞥,似乎对她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爱卿所谓何事?”
岑迦南这才扫向屋中的她。
谈宝璐在岑迦南锐利的目光看过来时,立刻错开眼睛,低下头去。
赫东延顺着岑迦南的眼神一看,自然明白岑迦南的意思。岑迦南不悦又有无关的女子在此议政。他纵然万分惋惜,却也不敢在岑迦南面前发作,只得对谈宝璐和颜悦色道:“你先出去罢,朕待会儿再见你。”
谈宝璐行了礼,从岑迦南身侧迅速退开。
她逶迤在地裙摆与岑迦南的官袍相摩挲,然后很快分开。
那个大胆的念头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今天是岑迦南帮了她,她有办法让岑迦南永远帮助她,保护她吗?
赫东延随时要再召见她,她出了客堂就打算跑。
“放肆。”她正要走,突然听见一道泼辣的女声在她背后喝道。
谈宝璐回头一看,是跟着赫东延同行的方月华和宝夫人。
方月华今日虽来礼佛,但却穿金戴银,一头金灿灿的金钗晃得直迷人眼。
谈宝璐立刻跪地行礼。
方月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头抬起来,让本宫瞧瞧。”
谈宝璐不得不抬起头来。
方月华手指托上她的脸,尖锐的指甲贴上了她的脸皮,“原来是这么一张美人脸,的确美艳动人,我见犹怜,难怪那日之后圣上见后对你念念不忘,就连本宫这儿都去得少了。”
谈宝璐垂下眼眸,心道,赫东延那种狗,喜欢的不过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任何珍宝只要被他得到了,他便会立刻弃之如草履。
上一世,赫东延待方月华可谓是盛宠之极。
以方月华歌女的出生,却让她做到了贵妃,这样的宠爱乍一看似乎就像是所谓的真爱,但后来赫东延撇下月妃,比撇下她还快。
那年岑迦南的大军刚攻入大都,十万精兵于城门外逼宫时,月妃已有身孕,带着一个大了肚子的孕妇逃命只会拖慢他的速度。赫东延在方月华的床畔掉了几滴眼泪,转身就将她撇下了,自己从大都逃了出去。
月妃落入岑迦南的叛军之手到底遭遇了什么,谈宝璐当时也不知,只知道一个月后方月华便死了。
当时众人猜测,多半是岑迦南卑鄙恶毒,奸.污了月妃。
但当谈宝璐化作魂魄,在岑迦南身边飘的那几年她才知道,月妃的确是在赫东延抛弃她的第一个月死去,但却不是被岑迦南杀的,而是赫东延。
赫东延给月妃送去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女子当为丈夫守节死,天经地义,月妃应该识相点,自我了结,别给他添乱,败了他的名声。
当晚月妃投井,一尸两命。
谈宝璐上一世也曾对帝王之爱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月妃方月华算是斗了一辈子。斗来斗去,两个人都不得好死,反倒是赫东延占尽了便宜,享尽齐人之福。
现在想来,何必?
“这儿好生热闹啊。”又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惠妃也到了。
见惠妃也来了,方月华不好再做恶人,而她本意也只是想威慑威慑谈宝璐,她自个儿也喜欢极了谈宝璐这张脸,并不舍得真伤她分毫,便松开手来,转而托了托发髻,道:“本宫乏了,走,回去歇着去。”
那宝夫人同方月华关系更为亲近,便同方月华一起去了。
惠妃扶了谈宝璐一把,“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谢惠妃娘娘。”谈宝璐说:“也谢惠妃娘娘上次赠我冬衣。”
惠妃温婉地笑了笑,说:“小事,不必介怀。”
惠妃上一世的结局,谈宝璐并不知,因为在叛军杀入大都之前,惠妃就在宫里失踪了。谈宝璐一直想,像惠妃这样的好心肠的女子,会不会失踪只是过上了隐姓埋名的平静生活?
她同惠妃行礼后退下,听见惠妃问一名太监,“瞧见徐公公了么?他人现在在哪儿?”
方月华和宝夫人一同走回了客房。方月华对着镜子拆下发簪,见宝夫人还在镜前正襟危坐,便道:“你还以为圣上今日会见你?”
宝夫人被说中了心事,讪笑了一下。
方月华对着镜子用玉石轻敷眼角,冷笑道:“别等了,今日圣上既不会召见你,也不会召见我。”
宝夫人微愣,但并不怎么信方月华的话。
她如今要比方月华更受宠,若是算上两人一同被召见的次数,赫东延见她,要比见方月华还多。
方月华讥讽道:“你有今天,真该感谢感谢那位谈姑娘。”
宝夫人一头雾水,问:“为何?”
方月华道:“还不明白么?你猜徐公公为什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好。宝夫人,宝夫人,占了她的一个字。你是圣上寿辰宴那日收的吧?”
宝夫人木然地点了点头。
方月华说:“所以啊,那日圣上本来看中了她,可她倒机灵,有人帮,跑了。圣上只能退而求其次。看到你,想到了她,就把你当成了她。”
宝夫人的神情渐渐冷了下去。
她只是那名贵女的替身吗?
她不愿意相信。
可当她反复回味赫东延每次见她的点点滴滴。
“把脸转过去。”
“把头低下来。”
他总在她的身后,将她的身体折起来,挡住了她的脸。
呼之欲出的真相几乎让宝夫人透不过气。
她在痛苦,和这不可能之间反复徘徊着,“那位姑娘叫什么?”
“谈宝璐,谈家三姑娘。”方月华回答道。
谈宝璐。
她在心中默念,她记住这个名字了。
从此以后,每次赫东延再唤一次她的名字,她便将万箭穿心一次……
从客堂出来后,谈宝璐不敢多留,一往外跑。
一出门,正好看见谈魏就在马车前。谈茉和谈芙也在。
谈魏说:“还没找着么?”
“没找到……”
“哎……”
这时谈茉道:“既然圣上一定要让谈家女过去,三妹现在不在,那就只能我和妹妹过去了。”
“你们么?”
谈芙十分赞成,说:“就我们去吧。”
“只能先这样了,”谈魏叹了口气,吩咐下人:“你们一见到了三姑娘,就把她带到客堂去。”
“是。”
谈宝璐慌不择路,连忙钻进一间空着的偏殿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谈家还有宫里的人在外面到处走来走去,“她到底跑哪儿去了?一定得把她找出来!”
“那边找过了吗?”
“到处都找遍了!”
“这下可好,圣上现在已经在问了,再不找到她,咱们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不是让大姑娘和二姑娘去了么?”
“大姑娘和二姑娘是去了,可那两位不如三姑娘相貌好,圣上只看了一眼,就打发她们出来,哎,这三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听着这些话,谈宝璐一身一身的往外冒冷汗。他们快要找到偏殿了,就连这儿也不能久留……
待这几人一走远,谈宝璐立马戴上兜帽往外跑。
她匆匆跑出几步,与几名四处找她的小太监擦肩而过。
一名已经走过去了的小太监突然停下脚步,在她身后对同伴说:“诶,刚刚那个小女子是不是谈三姑娘?”
“没看清楚,是她么?”
“多半就是她!”
“谈姑娘!”
那两名太监真的追了上来。
谈宝璐浑身发抖,干脆跑了起来。她远远瞧见一辆青顶马车就停在巷口,不知为何,周围既没有马夫,也没有随从,就好像是一辆弃车。
在这节骨眼上,谈宝璐也什么都顾不上,立刻一猫腰,钻了进去。
厚重的车帘被掀起一角,一股浅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这道车帘好似一层屏障,将车内与车外隔成了两个世界,外头繁花似锦、欣欣向荣,内里肃杀清冷、寂静无声。
马车内,日影透过车窗上的百褶帘斑驳地倒映在岑迦南面颊上。岑迦南穿着浓烈的紫色官袍,乌黑的发顶是一尊镶珍珠金色发冠,双目微合如菩萨低眉,面色宁静安然,却有不可接近的霜雪寒意。
“嗖嗖……”两把刀齐刷刷地抵在了她的脖颈上,禁卫军大喝道:“什么人?胆敢行刺武烈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