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嘉没出声。
她有些出神,人又困得很,以至于思绪不自觉地飘忽,目光落在对面人的脸上,想到的却是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
九岁以前,尚嘉一直跟着奶奶在老家生活。
老家的地理位置不好,地处西北省份,四周被山围绕,交通不便,气候也一般。那个时候没通高铁,甚至网络都才通没几年,去临南光是坐火车就要十几个小时,属于城镇中典型的经济不发达的代表,年轻人离乡打工,中老年人在家驻守,还有不少的儿童留守,没什么生机与活力。
尚嘉那会儿尚且还不知道留守儿童这个概念,但已经乖乖接受了奶奶和邻居叔婶所说的,一个大男人顾不过来两个孩子,姐姐年纪大点儿,相对好照顾的说法,因此一直认真用功地在镇中心小学读书,直到九岁,才被父亲接到身边,和姐姐一起开始在临南上学。
根据镇上老人的说法,尚父是个厨子,原本老老实实地在镇上守着家里的米粉店过日子,结果老婆离世后,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个人,大着胆子,一个人揣着几百块钱,坐上绿皮火车去了临南。他从酒店后厨最苦的帮工做起,认认真真,一步一步什么苦都吃尽了,才最终拜上了师父。有了师父引路学艺,也就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地,最后有能力租房子后,立刻就将大女儿接了过去——
总之,是个长辈们眼中不容易的、很能吃苦的实在好人。
尚父能吃苦,性格上更沉默寡言,有什么话几乎都习惯憋在心里,和孩子有最多可说的时候,也是在饭桌上问及学习。工作闲暇间唯一的爱好,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倒几杯白酒,弄一碟炒花生米,切一点自己做的酱牛肉自娱自乐,同酒店后厨的人叫他去打几局麻将、玩玩扑克他都不舍得。
而相比起尚子欣,尚嘉和他又要陌生得多。
毕竟逢年过节才能见,尚父不懂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也对孩子的成长速度没什么概念,每年带回来的礼物都是标准老四样:一大包各种口味的饼干薯片,一包临南特产牌子的糖果,一大包新疆的果干,最后,还有一只布偶或者盗版的芭比礼盒。千篇一律,无论年纪。
尚嘉也不介意这个。在她眼里,能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就已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尚父给什么,她都是真心地开心,笑着说谢谢爸爸,似乎对对方稍显复杂的目光一无所觉,也不在乎尚子欣和她相处时偶尔流露出的一点微妙情绪,姐姐喊得亲热。
她其实知道原因。说到底,镇子就这么大,熟人又那么多,就算是奶奶想尽办法偷偷摸摸把控得再好,总也有漏风的时候。刚上小学那会儿,奶奶忙于米粉店,她就按照两家人商量好的,去邻居的婶婶家吃饭午睡,风扇的声音停停转转,迷糊间,大人们低声地说她可怜,又说尚家媳妇也可怜,远嫁到这里,年纪轻轻,第一次生娃的时候碰上地震,被困在村里,怎么第二个还能遇上羊水栓塞这种事,好端端的人没了……
她不知道羊水栓塞是什么,但已经通过其它零零碎碎的描述明白过来。结果是当时之后的好几天,尚嘉都难得迷迷糊糊地没听进去课,差点被老师点名罚站。
不过,她也没多做什么,本来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想解决办法也就想得快。她索性直接问奶奶要了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看了,也看见曾经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家庭合照——照相馆的老土背景墙前,姐姐扎着小辫,穿着白色纱裙,一手一个大人。一男一女一小孩,衣着普通,三个人却都带着笑,仍能看出蓬勃的幸福与生命力。这都在她的记忆里从没有摆出来过。
尚嘉找了那个年头家里开打印店的同班同学,花了两块钱,让对方偷偷帮她把两张都打印下来,长久地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每当睡不着,或者有事情绪低落了,就一个人摸出来看看,沉默一会儿便立刻振作起来。其它的一贯如常,过自己普通的生活。
普通,尚嘉一直认为这是个好词。
它代表着平平淡淡,泯然众人,但也代表着没有风险和波澜,安安稳稳。
九岁前,她一直努力读书,认真地把成绩保持在班上的前列,又努力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帮奶奶做家务,看米粉店,早早学会了做饭,来到临南后,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往后,就越发明白‘普通’的可贵。
徐见鹤则显然跟这个词完全不挂钩。
初二时,尚嘉被长辈们带去他家,云里雾里的第一次见面,她默不作声,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和当下环境的不契合:
临南是南方的大城市,房价那会儿虽然还不是天价,但也足够榨干一个普通的家庭。大城市的几层的别墅内,明明是大夏天,冷气却像跌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不停地往衣服袖口、皮肤里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少年人拖着拖鞋下来,穿着T恤短裤,身形高挑,外形出众,表情不耐,无意扫过她和小姑姑父的眼神,有一种一目了然一般的随意,似乎习以为常,因此漠视,蔑视都算不上。人像笔挺青色的树,低头正眼都嫌麻烦。
“看看那装潢,那面积……啧啧,是咱附近那几家拆迁户加一块儿都比不上的吧?不,都不能说有钱了,这放古代,不得是有钱有势有权的官老爷才行?”
穿过新区回去的路上,夏日热气扑面,姑父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和小姑两个人,嘿嘿笑了两声,酸道:“丫头,看来你姐是要抛下咱们,过好日子去喽,她是命好,你可咋办?你小姑也是,要知道今天去的是这种地方,还省那几个打车钱干什么,回来人家想用豪车送送也没办法……”
他还要继续往下,还是小姑趁着红灯,恶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他一拳,男人才悻悻闭了嘴。
……
“想什么呢。”
尚嘉这几天就没怎么休息过,困得要命,思绪乱飘,一时间回忆起许多过往,问话的人当然不会知道。
好在,徐见鹤耐心耗尽了,脾气终究比起十几岁时变好了许多。
两个人所在的密闭空间,他现在很能沉得住气,被她这么拖着,也只是侧过头,微微皱眉,又提点她一句。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的鼻唇之间,又微微上移,尚嘉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子,下意识道:“抱歉,我有点困。”
她一如既往,实话实说,又笑了一下,算是缓和气氛。
徐见鹤表情却一下子变得更加微妙。
他当然长得很好——丹凤眼高鼻梁,剑眉薄唇,轮廓英挺俊朗,扛得住新闻镜头,也扛得住寸头,哪怕当做雕塑随便摆着都显眼。但雕塑不笑,就容易给人压迫感。比如现在,安安静静,动作没变,只有声音更冷,气势更沉。
车内再次静默几秒。
“……我发现,从见面到现在,你是跟我除了抱歉和谢谢,就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几秒后,他这么问,看着她,也不拐弯抹角,十分直接。
尚嘉想了想,忽然记起刚刚和徐见云未尽的话题,沉思片刻,方认真道:“你运气挺好的,能排到朋友圈发的那只熊猫,我去的时候排了两个小时,结果碰上它在内场休息,刚好错过了。”
徐见鹤:“……”
他看着她,像看油盐不进的石头,恨铁不成钢不能说,骨子里的那点儿混不吝当即一下子钻了出来,下意识就要开口讲什么。
徐见鹤慢慢呼出一口气。
“算了。”
片刻后,他又重新变得游刃有余,扫了一眼手机,又看向窗外,平静交代:“你等我一下。”随后转回身,扶着方向盘,直接开了门,利落地将冷气留给她一个人。
司机忽然下车,被留在车上的除了茫茫然还是茫茫然。
尚嘉侧目跟过去,只知道驾驶座上的人下了车,隔着窗子,最终停在一个明黄色人影面前,像是某app的外卖制服。
男人背对着她站着,度假归来,穿着随意,头发剪短,皮肤也一时晒黑了,和网络媒体上常见的休闲西装或者衬衫西裤形象不太一样,但肩宽腰细腿长,自在散漫的,怎么都是衣架子。
一窗之隔,徐见鹤在街边停留了片刻,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纸袋。
两个手提袋也没放下,被他递了过来,尚嘉没第一时间去接,下意识顺眼敏锐一扫——水果多样,但除开一大盒包装完好的车厘子,其他的都是常见的当季盛产,价格不高。
“行不行啊,尚嘉。”
她还在自己的思绪里,已经被人再次出声打断。
徐见鹤又有了点儿十几岁时候的味道。
他眼睛长得出众,笑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扬,整个人显得格外明朗,大概也是无奈过了,破罐子破摔,漫不经心地笑着,直直与她对视,“这堆东西真挺重的,你不是去长辈家里做客么,再不接,我胳膊断了你负责。”
……
徐见鹤是她这二十几年中见过活得最表里如一,心理行为自洽的人。
大概是人都有拧巴纠结的时候,尚嘉自认已经属于很能自我说服的一类人,有些时候,仍然会不可避免地低落,怀疑自己。这也叫普通人的表现之一。
她终究没能两手空空地下车。
因为从认识开始,无论两个人再倔,徐见鹤总比她能多坚持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徐总:倔死她得了
谢谢羚牛公主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