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分明是太傅的人,太傅本意是给大周储君留一个昏庸好色之名,公子为何令人造出书信,推给江家?”
月明星稀,晚间僻静的宫道上,空青踩着地上的枝影,掂了掂手中的剑,问了一句。
远处的宫灯泛着星星点点的暖黄灯光,偶尔有一声鸟雀啼叫。
月色衬得云敛身量颀长,清隽如仙人,他眉间神色清冷,轻笑一声,“江曹不应当是祖父最恨的人吗?毕竟,他才是当年那场惨祸的始作俑者。”
听见他提起那道惨案,空青噤了声,神色有些唏嘘,他今年十七,那些事情发生时未能得见,但仅从传下的只言片语中亦能窥见一斑。
无论是太傅还是公子,他们的决定他都没有立场去置喙。可近来公子与太傅仿佛总是意见相左。
空青抿着唇,不再说话,看着前方清隽无瑕的公子,心里有些烦恼。
他被太傅从流民中救出,自幼便跟着公子,心里早偷偷把他们都当作家人。
太傅是他敬重的恩师,公子是他追随的良主,可如今,他觉得公子和太傅好像越走越远了。
宫道上一片沉寂,肃穆的高台藏在夜色最浓重处,深邃高阔,落下的漆黑倒影仿佛要将那道皎洁身影一点一点吞噬。
云敛到了长乐门时,守门的统领一眼便瞧见了人,殷勤地走过来,简单地查看了印信,笑道:“早知道紫薇令大人还在两仪殿与圣人议事,卑职特意留着门呢。”
云敛神色不变,淡声道了一句,“多谢。”
便抬步走向了车與,他踏着车凳不紧不慢地走上去,稍稍掀开了锦帘,听见一道柔婉清丽,又略含怯意的声音。
“紫薇令大人?”
云敛手下动作微顿,慢慢地想起了车與上还候着的公主,神色倒是波澜不惊,淡淡道:“让殿下久等了。”
白穗借着帘幕外透进来的光线,看见对面郎君清隽无瑕的眉眼。
她先前虽乘坐过云敛的车與,却不曾真正与他同过车,如今骤然与人共处一车厢,他身上带着的霜冷气息都侵袭过来,不由叫她心神有一丝恍惚。
白穗眼睫轻颤,微微抬眼看着他,秋水眸里的透着零星不安,“今夜可是我打扰大人了?”
车與内宽敞,云敛于车厢一侧落座,两人之间尚隔着两人宽的距隙,偏偏有一缕淡淡的清甜香无声地弥漫开来,混入浅淡的沉水香中,如一枝绮丽桃花浸入春水,悄无声息却让人不容忽视。
他微微蹙了眉,抬手取了一只白玉杯盏,不紧不慢地将它洗净,语气还算温和,“举手之劳,殿下不必在意。”
“并非只是举手之劳。”白穗隔着茶盏上氤氲的雾气,微垂下眼眸,轻咬着下唇,慢慢道:“除了大人,没有人会帮我了。”
她语气低落,柔婉的声音一点一滴地传过来,叫云敛动作微微一顿,慢慢抬起了眼,看着她,忽而笑了一声。
愿意帮她的郎君想必不计其数,只她目的十分明确,于她无用之人,不一定会入她的眼。
他将一杯温热的茶放在她面前,语气平稳,“殿下不必妄自菲薄。”
白穗微微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茶盏上方袅袅的雾气上。
茶水清甜温热,她捧起白玉杯盏饮了一口,水渍浸在娇艳的唇上,无端添了一抹晶亮的莹润之色。
今日被关在侧殿一下午未用茶水,白穗喉间确实干渴,沾了水后,方觉得缓和了些,只是饮得有些急,微微呛了一声。
饮完一杯后,白穗才放下杯盏,杏眸被水光沾得晶亮,声音却有些闷闷的,“大人何必安慰我?自幼我便知晓我同四姐姐、六姐姐都不同,故而从来小心谨慎,不敢出一丝的差错,却不想今日还是惹了贵妃娘娘生气。”
云敛略略抬起眼皮,看见对面女子明眸里倒映的水光,如一掬春水,盈盈动人。
他慢慢移开视线,淡声道:“江贵妃有违律法,软禁公主,并非公主的过错,公主若再遇此事,可直接去找陛下做主。”
听见他说出江贵妃的错处,白穗心念微动,眸间潋滟着湿润的雾气,一副不自知的楚楚之态,她摇了摇头,“母亲当年遭人构害,彻底失了圣心,陛下不会管我的。”
默了默,又轻声问:“以后我可否来寻大人?”
云敛正慢条斯理地添着茶水,闻言微微一凝,慢慢蹙了眉,他只稍做犹豫,对面的女子眸底便红了一圈,秋水眸湿润又可怜,一抬眼,便有一滴清泪落了下来,“是我冒犯,大人便当我没问过。”
怎么就哭了?
他轻轻碾了碾指尖,只觉得那缕甜香仿佛充盈了车厢的每处角落。
车與穿行于长街上,有冷风自帘幕缝隙中透入,依稀带着夜露的清凉气息,帘幔外的岫玉珠跳动着,清脆作响。
云敛垂眼看她,乌眸深不见底,如一池寒潭,所有情绪都隐于眸底,叫人窥探不得。
静默些许,他忽而轻笑了一声。
不紧不慢地取出洁净的帕子,微微倾身,柔顺的乌发滑落几丝在身前,衬着霜白的衣襟,色泽分明。
那双修长冷白的手慢慢地落过来,用帕子一点一点地将玉颊上沾染的泪珠擦拭干净。
白穗微微攥着指,突然便有些看不透眼前的人,他靠得稍有些近,如寒霜一般的气息侵袭过来,让她忍不住稍稍后退了些。
云敛手下动作不轻不重,简单地擦拭完后,便将帕子掷于木托中。
他侧过眸,看见女子微微愣住的模样,语气淡然,又似有着妥协,“可以。”
白穗尚有些懵怔,心里慢慢地想,他说的可以,是可以去寻他帮忙?
他答应得如此轻淡,让白穗有些心生犹疑,她暗中思忖,倒是安分了一路。
到了崇仁坊后,车夫将车與先停在了公主府,白穗搭着蝉衣的手下了马车。
月色下,女子的身影娉婷袅娜。
空青抱着剑,踩在车與前室的乌色木板上,盯了一会儿便收回视线,轻叹一声,跳下了马车。
长安郊外,月色将霜枝衬得明亮如雪。
枝叶被踩踏,发出簌簌声响,有郎君取出水囊,畅饮了几口,看着一旁扎着帐篷的几位将士,忍不住大笑,“我等如此快马加鞭,想不到还是迟了些,城门已闭,只好天地为席。”
月色下,他遥遥眺望着长安,忽而转眸对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道:“燕小将军,你离开长安可足有三年了。”
靠马而立的青年着一身玄黑色劲装,在征战沙场时早已磨砺出一身锐气,周身锋芒收敛自如,他慢慢地饮着水囊里烈性的酒。
抬眼凝望着长安的月,半晌,微哂一声。
原来才过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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