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小时,内衣展结束,刚刚六点。
代言人还有活动,换了衣服就先走了。
姜厘一群人刚换好衣服出来,不等卸妆,负责人交代先别走,一会儿一起吃顿饭。
众人欢呼。
能蹭白饭,姜厘也没道理回去煮泡面当年夜饭。
吃饭的地方距离展厅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
餐厅算是高档,包厢很大,女孩儿惊叹几声,纷纷拿着手机拍照。
姜厘饿得要命,左右看看,找了个地方坐着等。
片刻后,六七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进来了,言笑晏晏,很是平和近人的让大家都坐。
姜厘挑了个女孩儿旁边的位置,刚想拉开椅子,就被喊了一声。
“你来这儿坐。”
姜厘看过去,男人四十多岁,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了,穿着衬衫马甲的身材还算保持的好。
场面一静,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脸上。
有不知所措,也有明目张胆的打量。
姜厘小富安康,二十几年除了父母意外去世这事,没经过什么风浪,但也不是傻子,对方的意图明显的只差写在脸上了。
她握着椅背的手紧了紧,推回去,抿着唇顺从的走到那男人左手边的位置坐下。
场面再度变得热闹,却也有些不一样了。
那些人不再装模作样,直接上手,挑选合心意的姑娘坐在自己身边,捏捏手,摸摸腿的动作不少。
菜上的很快,还有高度数的酒。
姜厘垂着眼,看着酒瓶转到自己跟前,手轻掩杯口,挡住了对方的动作,“不好意思,我吃了头孢,喝不了酒。”
服务员一愣,扭头看向姜厘旁边的男人。
对方唇角挂着笑,冲服务员摇了摇头,与旁边的男人道:“美人儿,性子烈一点才够味儿。”
说的跟马似的。
那人附和大笑。
那一瞬间,姜厘全身的血液凝固,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剥光了放在台面上,肆意打量,待价而沽。
一天没怎么吃饭,遭到反噬,胃里作呕。
包厢里荤话不断,与娇嗔推让交缠。
姜厘装聋作哑,拿起筷子,夹了面前的白灼青菜吃,想要压下胃里的泛酸感。
忽的,一只盐焗鸡翅喂到了她嘴边。
“又不是兔子,怎么只吃青菜?”男人暧昧调笑,“吃口肉。”
筷子夹着的鸡翅纹丝不动的喂在她嘴边,又像是别的什么。
姜厘努力扯了扯嘴角,说:“我不吃肉,谢谢。”
“酒不喝,饭也不吃”,男人唇角的笑冷了些,“这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嫌我招待不周?”
姜厘不自觉的屏住呼吸,说不出话。
她清晰的感受着自己的害怕,那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四肢僵硬,好像死了一样的无措感。
包厢里静了。
桌上的人都在看,嫌弃,鄙夷,恶心。
“不想吃,就滚吧。”语气轻飘冷淡。
姜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回想,二十几年受到的恶意都比不上今天的分毫。
那种羞辱,来自上位者的优越感,是一种让人从骨子里觉得,你就是轻贱,就是一只匍匐在别人脚下的臭虫。
肮脏又卑微。
门哐哐哐被敲响,是什么东西大力砸在上面的动静。
姜厘发寒到僵硬的四肢都在跟着震颤。
“开门!老子知道你在家!”
“还钱!”
“给老子还钱!”
外面的人恶声恶气的喊。
飘浮的灵魂缓缓归位,姜厘从地板上爬起来,打开了门。
“装什么死!”
“大过年的,真他妈晦气!”
“还钱!”
姜厘被推了一下,险些没站稳摔在地上。
她像只游魂,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前几天我还过了。”她说。
“你他妈前两天吃过饭,今天就不吃了?还是前两天拉过屎,今天就不拉了?”
一群二流子,没接受过多少教育,说话很脏,只记得东家交代的任务就是拿钱。
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打头的给了身后小弟一个眼神,后面一群立马吆五喝六的上前,进屋里翻找东西。
姜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浑身发抖,在努力克制,“之前说好的,每个月还一次,前两天我已经还过了。”
“谁他妈跟你说好了?”男人不耐的推搡她一把,过去两下把墙上的电视拆了下来。
墙面当即留下一个灰白丑陋的洞。
姜厘心里空了一瞬。
茶几、沙发上的东西被扒拉到地上,抽屉都拉开了,粉白色的毛绒地毯上踩得满是脏兮兮的鞋印。
外面许是下雪了,脚印是湿的。
忽的,侧卧门被一脚踹开。
姜厘猛地扭头。
只见几个人已经进去,把米糖的收藏的七八台相机拿了出来。
“大哥!这玩意儿值钱吧!”男人兴高采烈的扬声喊。
姜厘脑子里轰隆一声,空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抢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甩到旁边的墙上,更不知道厨房里的刀怎么到了自己手上。
她像是被世间所有的恶意吞噬。
那些被喜欢,被夸赞,像是虚假的梦境一样全部被打碎。
穿来的这些天,那些压抑的情绪在顷刻间尽数爆发。
她做错什么了吗?
凭什么要承受这些!
这世界不会好了!
来吧,发疯吧!
一起下地狱吧!
除夕夜,她没见到神仙,自己却变成了厉鬼。
姜厘睡了来到这儿之后最好的一个觉。
梦里没有债务,没有披着人皮的豺狼。
她看见了那个跳舞的姑娘,周身充斥着阳光,聚光灯打在身上,她是全场唯一亮眼的存在。
再醒来,是在医院。
护士说,是邻居大姐给她叫了救护车。
等到吊瓶滴完,姜厘交了医药费,换好衣服出院。
路过超市,她进去买了一袋水果,回去放在了邻居门口,按了下门铃,转身回了自己家。
屋里,一片狼藉。
拆下来的电视机扔在一旁,茶几上的东西被扫在地上,花瓶碎了,旁边有两把菜刀。
侧卧门口散落着相机,门敞着,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对面的主卧也不遑多让。
姜厘沉默着进来,过去把米糖的相机捡起,一一摆好在柜子里。
床单铺好,桌面摆齐,把门关上。
客厅的狼藉和她卧室的乱七八糟,她没管,踢掉鞋子,扯过被子睡了。
浑身无力,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发烧。
不知睡了多久,桌上的手机响了。
米糖打来的。
“姜姜!有个乞丐的角色,原定的演员出了点事去不了了,临时找人补一下,给钱挺多的,我给你接了,你快收拾收拾!地址我发你手机上!”
“好。”姜厘抬手摸了摸头,嗓子疼的厉害。
“你怎么啦?”米糖立马问。
“空调开太高了。”姜厘搪塞一句,“先挂了,我收拾一下过去。”
“好!”
电话挂断,姜厘从床上爬起来,头一阵眩晕。
吞了两片药,换衣服出门。
到了地方,姜厘跟着负责人去换衣服做妆造。
不合身的破烂校服,很薄,棉絮都露了出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脚上套着一双布鞋,大拇指露在外面,像是刚从垃圾桶里翻出来套上的。
姜厘裸露在外的皮肤擦得黑乎乎,苍白的唇色也擦得黑红,就连手指和露出的脚趾都被化了妆,像个冻伤的黑萝卜,手指上画了细小的裂纹,像是皲裂一样,整个人怎么看,都像是刚捡垃圾回来的乞丐。
两天没吃饭了,胃里阵阵不适感,浑身都在发虚汗,姜厘坐在椅子上缓了缓。
主演妆造还没好,她下楼去找点吃的。
走到文榆路,才看见拐角一家开着门的小超市,门口贴着红彤彤的对联,玻璃门上挂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吉祥物,很是喜庆。
她怔怔的看了几秒,才惊觉,过年了。
喉咙泛酸,她推门要进,却是被里面的疾步过来的店主拦住了。
“哎,乞丐别挡财!”男人没好气道,随手从柜台上拿了个干面包扔过来,“赶紧走。”
姜厘没接住,浑身发虚的弯腰捡起,递还给他,“不要面包,一瓶热牛奶,谢谢。”
她嗓子疼,声音更是沙哑。
“嘿!你还挑起来了?”男人瞪圆眼,没接她黢黑的手递过来的面包,一脸嫌弃的摆手,“赶紧滚滚滚!真晦气!”
“我不是……”乞丐。
话没说完,身后一道声音说:“让让。”
少年清风隽朗,半张脸陷在围巾里,身上穿着一件潮牌外套,目不斜视的样子看起来好酷。
姜厘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退开两步,给他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门上的吉祥物喊了声‘新年大吉,恭喜发财’。
姜厘突然有点难过,她今年还没收到新年祝福呢。
新的一年,好像更糟了。
少年接起电话放到耳边,推门出来。
“欢迎下次光临。”吉祥物喊。
忽的,姜厘怀里多了两瓶热牛奶和一份三明治。
“新年快乐。”他说。
眼泪瞬间决堤,因为这份来自陌生少年的善意。
擦肩而过时,姜厘听见——
“李南星,你到哪儿了?”电话那边的人大喇喇的喊。
李南星?
那个传说中的,给行业老大铭丰集团弄破产的纨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姜厘恍然回神。
“姜小姐,你在哪儿呢?要开拍了。”
“我马上回来!”
乞丐是个聋哑人,不会说话,姜厘也没有台词。
拎着一小块买来的肉,唇角抿着笑回家,却是被迎面而来的两个街溜子抢了。
哑巴嘶声力竭,也只能哑着声‘啊啊啊啊’的喊,旁边上学经过的男女主闻声过来,替她把肉抢了回来,那两个街溜子撂下一句‘你给老子等着’的狠话,一瘸一拐的跑了。
这个意外,两人考试迟到了。
“卡!过了!”导演在镜头后喊。
副导演过来递上了一个红包。
“谢谢。”
姜厘去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在旁边等着卸妆。
坐在折叠凳上小口吃冷掉了的食物。
脑子里却是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像是贪婪的魔鬼,专攻人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