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与云中乃唇齿相依之地,京中遣人回复了云中王的呈请,与此同时还让天子使臣随行,押送物什而来。
雪灾连绵,一两银子才能买一斛米,饿殍遍野,押送的物什是何?当然是粮食啊!
陈元捷得知消息后想当然,高兴得直冲中军大帐。
“王爷,天使已至营外,就待咱们去接旨了!”
陆修瑾与他欣喜若狂的气氛不同,一贯安步当车。
营外与中军大帐的距离并不长,陈元捷一路上却说了许多话,噼里啪啦跟爆竹一般。
“我们云中军终于能吃上一口白花花的大米饭,再也不用吃糠皮填饱肚子了!”
北方苦寒,自雪灾以来,他们连草皮和树皮都啃光了,只好吃剌嗓子的糠皮。糠皮这玩意儿吃进肚痛两头,上面痛,下面也痛。
“长安还是重视我等将士,早知如此就应该提前呈请,也不必白白苦撑这么多时日……王爷您怎么不说话,属下有哪里说得不对么?”陈元捷是个直脑筋,思来想去惟有自己进营帐的时候没有请示,打搅了王爷的思绪。可他不也是喜出望外嘛!
陈元捷挠挠脑袋,演了一出独角戏,倒也不觉窘然,见到营帐外的天子使臣,他压抑着拔腿冲上去的冲动,跟随王爷从容不迫的脚步。
天子使臣展开圣旨,宣道:“云中王戍守边疆,骁勇善战,今饕风虐雪,灾害连连,太后仁慈赠予观音像,以求大瀚风调雨顺,边塞安宁。”
陆修瑾神色平静,接过圣旨。
宣旨结束,使臣带来另一封召令,准许云中王进京朝觐。
任务完成,使臣片刻不留,携人返回长安。
雁门荒芜苦寒,不是人待的地方。
人都走得不见影子,陈元捷才反应过来,虎目瞠圆,“这就没了?”
天子使臣不远万里从长安来雁门关,就带来一份圣旨一封召令以及……一尊观音像。说好的粮草、御寒物资呢!
不,压根就没有消息说使臣会送来粮草,是他一厢情愿地想当然。
白雪皑皑中一抹红色极为显眼,在怒气冲冠的陈元捷看来更是刺眼,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一把拽下红绸,挥出的拳头离观音像近在咫尺。
“元捷。”沉冷如玉的声音响起,陈元捷的拳头失去准头,砰地砸进雪地。
陈元捷腮边的肉鼓动着,“他们欺人太甚,之前送来的粮草皆是泡水发霉的旧粮,现下我们都快饿死了,送来的却是一尊毫无用处的木雕!”
陆修瑾沉肃的目光从悲悯的观音相上扫过,最后落在逶迤裙裾边的一点暗红,“天子御赐之物,需恭敬供奉。”
陈元捷气得想把无用的观音像砸碎,哪里还静得下心去供奉,“王爷,您是不是早就知晓他们会坐视不管?”
回应他的是呼呼朔风,没有回应即是默认。
陈元捷攥紧碗大的拳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咬紧的牙缝里蹦出来,“雁门关十万将士,再加上五万云中军,他们就不怕我们挥军南下——”
“元捷!”
陈元捷顿时泄气,“是属下胡思乱想。”
“你若这般想才是正中他们下怀。”
陈元捷听出云中王的弦外之音,瞬间联想到当年的七王之乱,从谋反到落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此乱不能摆到明面上谈,但私底下,他们这些将士围在一起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藩王们行事草率,颇有破釜沉舟之意。
而今大瀚九王只剩下云中王与江南王,就在刚刚他头脑一热就想到举兵谋逆之事上,大有当初七王之乱的意气用事。试想他们雁门与云中的军队饥寒交迫,鲁莽南下,焉能打得过帝京的精锐之师?
“那能怎么办?!打又不能打,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吗?”
陆修瑾修长的手指落在诏令上,眉头轻蹙,似在思索。
陈元捷似有所感,“王爷您真的要回京吗?”
藩王每年定期回京朝觐,然而自从幼帝登基,太后临朝,朝政把握在外戚手中,大瀚开始礼乐崩坏。先帝兄弟、余下皇子,死的死、残的残,皇室凋敝得如此迅速,太后母族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帝京长安成为皇子和藩王们的埋骨地。
陆修瑾身为云中王,已经有数年未回京,天高皇帝远,杨顾两家的手一时伸不到边塞。
但雪灾横行,帝京迟迟不放粮救济,云中的百姓啼饥号寒,易子而食,雁门关的将士也饥寒交迫、士气低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入京搏一线生机。
为了云中和雁门的百姓与将士,陆修瑾不得不回京。
启程前,陆修瑾亲去光禄塞拜访镇国大将军出山,坐镇雁门关。
三千精兵披坚执锐,身穿锃冷的铠甲,在茫茫白原蜿蜒成黑色的龙,一路向南。那尊从长安千里跋涉来到边塞的檀木观音,被高高供在露台上,宝相庄严,低头俯瞰远去的人。
兴许是杨顾两家有所预料,云中王回京的路上定会加派兵力护航,他们并未遇刺,安然无恙地前行一个月,来到长安。
今岁的春比往年来得要晚,春风如绸,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嫩芽,绿茸茸中还夹杂着洁白的雪粒,巍峨宏阔的城池在远处岚烟里隐现。
陆修瑾骑着一匹皮毛油亮、四肢健壮的千里名驹,身后跟随的是骑一匹百里挑一的枣红马的陈元捷。
陈元捷压低声音,述说探听的消息,“陛下今年十二了,但耽于玩乐,怠理朝政,并且极度依赖于太后,事事皆以太后为准。”
“说起这太后,生母为杨家二女曌夫人,生父乃安乐侯顾如平,做事狠辣、独断专行,曾有臣子不服她以豆蔻弱龄执掌朝政,彼时她并未怪罪,但当夜那名臣子就蹊跷地死在府上。”
“据说,北方雪灾,不肯送粮而是送一尊木雕来讽刺我们,也正是这太后筹谋的计策。”
……
陆修瑾一言不发,陈元捷早已习惯,不妨碍他的喋喋不休,足足说了一盏茶。
一盏茶后,意犹未尽的陈元捷鼻嗤道:“窃弄威权、谋害忠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实为妖后!呸!”
沉默寡言的云中王终是给予他回应,清冷朔雪的声音响起,“到了。”
帝京外有一定胜台,天子亲临台上,为远去征战的将士们鼓舞士气,举酒饯行。此刻天幕冷灰,耸立的高台上百官伫立相迎。
三千云中军列阵,齐刷刷地亮出长戟,陈列于定胜台下,云中王陆修瑾位列首位,左后方乃校尉陈元捷,率云中军回京。
礼官捧旨宣告,高亢的声音飘荡在如黑云的列阵士兵上方。
陆修瑾勒马聆听,说的无非是些戍边辛苦、藩王辛苦的场面话,与无趣的宣旨相比,他倒是对杨家弄此浩大阵仗迎接自己回京的用意更有兴趣。
一个藩王回京,怎会需要百官相迎、天子亲临的排场?怕不是蜜糖里包藏致命的鸩毒。
颂辞冗长,陆修瑾远眺经年不见的长安城,巍巍的铁青色城门拔地而起,高筑的城墙被风雨冲洗出斑驳的痕迹,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静默风云变幻、朝代更迭。
在沉重的颜色中一抹纤小的身影成为唯一的亮色。
她立在百官之前,看上去年纪和未出阁的贵女相差无几,但头戴六翅金冠,身着绣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深青礼服,端庄严肃地立在定胜台的最高处。
她就是太后?
陆修瑾狭长的凤眸微眯,他目力极佳,可以清楚瞧见她鬓边的水光,是站立过久淌下的薄汗。
沉甸甸的金冠戴在她的脑袋上,纤细修长如天鹅的脖颈仿佛随时都能被压折。
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竟然能把大瀚朝政玩弄于鼓掌之间。
在礼官的宣辞中,顾南枝早已注意到远赴而来的云中王,只是台高十二丈,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观其身姿,颀长挺拔,稳稳当当地坐在高头大马上,气势明锐如青锋。
礼官诵读结束,顾南枝稳了稳嗓音,“边塞荒寒,匈奴残虐,云中王三年未归,此番回京特设宫宴接风洗尘。”
陆修瑾不卑不亢,“多谢天家。”
顾南枝本欲离开的脚步顿住,只因他的声音肃冷,谢的是“天家”而非“太后”。
要知天家指皇帝,但皇帝身体抱恙,并未出城迎接。
他们一人在台上,一人在台下。
乌云挪移,先前的逆光不复存在,顾南枝回望,如幼鹿一般清澈的双眸含着不解,撞进一双狭长的墨眸。
她的心口不由蹦了一下。
云中的雪冷,人也好冷。
暮色降临,陆修瑾等人抵达大鸿胪暂歇。
陈元捷担忧地问道:“王爷,今晚的接风宴一定要去么?”
“不去怎行,”陆修瑾抚摸腰间佩玉的缺口,“毕竟宴会就是为孤设下的。”
灰雀扑扇翅膀,落在迎春花细嫩的枝丫上,压得黄色的小花颤了几颤。
正好,他也能借此鸿门宴,揭下太后的伪装,瞧清楚她的真面目。
太后宣布设宴宫中,陆修瑾便想明白,这一路上的相安无事、城门外声势浩大的迎接排场,都不过是在为一出戏做铺垫。
现在,好戏该开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狗会为现在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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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胭失忆了,外人都说她是因夫君病逝,无法承受摧心剖肝之痛,而失去记忆。
卿胭也深以为然。
卿胭与燕家长子佳偶天成,嫁入燕家三年,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只可惜燕述白沉疴已久,不幸病逝。
“还说是冲喜!我看述白就是被她克死的!”
三年无所出,燕述白死后一月,卿胭被赶出家门。
不久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燕述白的遗腹子。
燕家抬轿接她回府,只不过府里多出一个人。
——夫君的亲弟弟燕长风,也是她的小叔子。
燕长风孤傲残忍,可赤手剥皮,是上京的活阎罗,没有人不怕他。
卿胭只想安心养胎,诞下燕述白的香火。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却屡屡撞见。
孩子牙牙学语,指着燕长风说:“爹……爹爹。”
卿胭纠正他,“霖儿叫错了,不能叫爹爹,要叫叔叔。”
燕长风但笑不语。
某日,卿胭偶然撞见,上京城让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手拿拨浪鼓,一脸慈爱地轻哄坐床里的婴儿。
“霖儿乖,叫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