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青色的天空被黑夜侵吞,春风料峭,不断携来金殿内觥筹交错之声。
宫人拉开两扇沉重的殿门,宴席骤然安静,群臣的目光齐齐投向殿外。
乌黑如墨的夜幕下,一位豆蔻年华的小娘子盘着高高的垂云髻,如鸦云低垂的髻上簪十二金凤钗,身上百鸟朝凤的缂丝长裙拢住纤秾合度的身形。
她微抿唇,背后点点繁星作配,如同众星捧月。
席上,陆修瑾把玩三足酒爵的动作凝滞一瞬。
有宦官高呼“太后娘娘驾到”,群臣便一齐调转身子,朝殿门的方向俯首叩礼。
聚集在身上的数百道目光消失,顾南枝轻舒一口气。
参加接风宴的都是朝堂上的百官,他们身穿绛紫、赭红、墨绿不一的官袍,在一众颜色里沉闷单调的玄色便显得尤为突兀。
身穿玄色常服的应该就是云中王,在定胜台上远远眺望还不知他身形竟是如此高大,即便行礼也挺拔如松,鹤立鸡群。
顾南枝的目光多停留了一息。
“众卿免礼。”
陆修瑾起身时捕捉到她一刹那的凝眸。
眼波流转,清澈琉璃。
顾南枝掐了掐掌心,掩盖窥视被捕捉到的窘迫,默了一瞬,她朗声说:“陛下抱恙,委托哀家与各位卿家举杯同庆,迎接云中王回京。”
底下又是一阵奉承声。
“众卿不必拘礼,尽兴即可。”
顾南枝与群臣举起酒樽,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喝的是果酒,度数不高还偏甜,不会醉人。
随行的宫女缈碧上前斟酒,趁此间隙,她悄然道:“太后娘娘该回去了。”
顾南枝疑惑,“这么早吗?”
这种宴请百官的场面她不是没经历过,母亲教导过她,进殿门到坐席之间怎么走出皇家威仪,落座时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得体离场都有严苛的要求。
根据她以往的训导,现在还不到离场的时候。
这一耽搁便有乐府的优伶上场表演,顾南枝想要离场也得等表演结束,腾出宽敞的过道。
缈碧退回身后,面露难色。
顾南枝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眼睛盯着袅娜的歌舞,神思却早已飞远。
今日迎接云中王之前,母亲特意入宫找她说话。
母亲说云中王拥兵自重,无视每年藩王朝觐的诏令,而今回心转意,是因为北边的雪灾。
今年雪灾波及甚广,长安也未能幸免,但京中还是给云中和雁门拨银拨粮,以至于粮草不够,长安的百姓都饿死不少。
但拨下去的物资都被云中王独吞,他还贪得无厌,斥责朝廷派的物资短缺,回京讨要。
在顾南枝眼里,云中王无异于上门打秋风的贪心亲戚。
母亲还说,云中王此人阴毒多疑、暴戾恣睢,让她非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莫要与他打交道。
顾南枝一向唯母亲是命,还未见到云中王,就将他想象成一个胡髯拉碴,满脸横肉的暴戾王爷。
但当她真真正正见到他,才知传闻和想象完全不同。
云中王坐在她的左下首,一身玄衣,通体不饰,唯腰间配一块墨玉,乌发束玉冠,萧疏俊郎,举止间若京中不羁一世的贵胄公子。
哪里有半分凶残的样子啊?
还是说表面的疏冷矜贵都是他装出来的?
顾南枝一时迷茫了,但无论怎么说,匈奴猖獗,边疆的百姓饱受摧残,云中王戍守边塞,护佑边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于贪墨赈灾银……
如果他能将私吞的银钱吐出来,用之于民,也算迷途知返。
一曲歌舞尽,顾南枝坐在上首,双手交握贴在珍珠敝屣上,眼眸流转,潋滟若远山春波,端庄又不失灵动地慰问:“云中王为大瀚鞠躬尽瘁,定要保重身体。”
仿佛是她的错觉,云中王身姿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他亲自斟满酒酿,举起酒爵道:“在其位谋其职,臣理应护佑云中百姓安居乐业。”
语罢,一口饮尽。
席上的都是醇厚的烈酒,与顾南枝的果酒不同,光是鼻嗅都能闻到辛辣的气味。
听他一言,顾南枝沉思。他若是拥兵自重的人,定会居功自傲,有时候外表不能看透一个人,但一言一行总会透露他的点滴。
他好像和传闻中的很是不同……
提及自己的封地,陆修瑾眸色深深,“可臣并没有太后口中那般,对得起边民,今匈奴残虐且雪灾延绵,云中、雁门关、光禄塞三地民不聊生,倘若朝廷能……”
“今儿设宴是为云中王接风洗尘,扫去疲倦,就莫再提劳心之事,云中王何不赏个脸举杯同庆,一晌贪欢?”坐于陆修瑾对面的光禄勋杨磐打断,笑眯眯地举起酒樽。
杨磐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到一年的时间从光禄大夫一路提拔到光禄勋,他一出头不少臣子随之附和。
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陆修瑾没想过仅凭几句话就让朝廷救边关水火。陆修瑾与杨磐隔空碰杯,微抿一口醇酒便放下。
身姿婀娜的舞姬们鱼贯而入,下一支歌舞开场,靡靡之音中,缈碧的神色越发忧切。
她隔着幽幽丝竹声屡次提醒太后娘娘离场,可太后娘娘垂眸盯着漆木案面,似乎在沉思。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上前叫醒,以免引起注意。
算一算时间快到了……
圆台上舞姬们跳的是一曲长袖舞,十二位曼妙舞姬跪在地上围作一圈,腰肢后塌,双手高举过头顶挽花,如同冉冉盛开的牡丹,最中央的舞|女化作花蕊又似一朵幼嫩花蕾悠悠舒展开花瓣。
那名舞|女身影袅娜,花红渐染的水袖向两侧展开,其余的舞姬都退去身后,为她作配。
和音而跃,譬如沤沫槿艳。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她所吸引,赤|裸的脚踝圈一串铃铛,随着舞步铛铛轻响,婀娜的身姿让人不禁想一窥她的真容,然而一副珍珠坠萤石流苏挡住窥探的目光。
在坐的群臣皆为男子,乐府经常排一些男子爱看的香艳歌舞,顾南枝并不陌生,看得多了早已处变不惊。
她在上首端端正正地坐,脑袋却微微朝向左边,时刻注意着云中王的动向。
云中王肃穆沉稳,凌厉的眼神直视前方,却又像穿透舞姬,看见更深的东西。
万人瞩目的舞姬扬起的水袖伸展至席上,暗香袭人,即将拂过云中王如玉如琢的侧脸时,被他一把攥住,不得侵犯。
舞姬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弯,媚态横生,并无孟浪行为被拒绝后的窘然。
其余色上心头的朝臣暗自叹气,恨不得舞姬挑逗的是自己。
舞姬吃瘪,也不再继续挑拨云中王,转而向另外一些人互动,交杯饮酒、搂腰翘脚……
顾南枝本是把三分的注意力放在云中王身上,见他推拒的模样,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向他。
此刻,他冷眼旁观靡靡之乐下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眸光深邃,仿佛想起什么,唇角浮现轻嘲的笑意。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口中的残暴贪婪,自己亲眼所见的疏矜端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舞姬互动了一圈,最后一个是方才拒绝过她的云中王,她便收敛动作,水袖向下拂过云中王身前的食案,向上扬起时一点寒光在绽放的花朵中隐现。
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朝云中王的面门刺去!
陆修瑾下意识按向腰间,猛然意识进殿前,他身上的佩剑利刃都被撤下。
匕首距离极近,陆修瑾掷出手中酒爵,“嘭”酒爵碎裂,玉液四迸。
一击未中,已有人反应过来,高声大呼:“护驾!”
群臣皆是一惊,文臣抱头鼠窜,武臣尚有一拼之力。
十二舞姬纷纷亮出藏匿的匕首,无差别地攻击,但只要冷静细究,就能发现她们的攻击大多朝向云中王。
陆修瑾踢翻食案,抵挡住匕首利刺,那率先攻击的舞姬冷哼一声。
方才歌舞升平的大殿顿时乱成一锅粥,饶是见过祭祀天拜、百官臣服大场面的顾南枝也被震在当场。
哆哆嗦嗦的宫人将她围绕起来,组成不堪一击的肉盾。
“保护太后娘娘!”
混乱中有人受伤,殷红的血如水一样泼在白玉地砖上,死亡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入四肢百骸,顾南枝不由想起云韶的死、街边无名百姓的死……
一抹玄色盖住鲜艳的红,与此同时,男子特有的冷然气味包裹住她的周围。
云中王兔起鹘落,跃至太后的所在,舞姬手持匕首锲而不舍。
电光火石之间,顾南枝被拥入怀中,后脑落于宽厚的掌心,头上的凤翅金钗被拔出,发髻松散开来。
顾南枝透过翻飞的衣袂见到那名舞姬,眉眼噙满狠决,锋利的匕首近在咫尺。
忽而,舞姬刺出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眸空洞,眉心插着一枚金钗。
“啊……”顾南枝惊呼。
舞姬倒在地上,毫无气息。
卫军冲进大殿迅速控制住剩下的舞姬,危机已然解除。
卫尉杨宇赫扫视乱状,见到舞姬的尸体眸色一凝,慢悠悠地走上前,单膝跪下请罪道:“臣等救驾来迟,望太后降罪!”
杨宇赫乃顾南枝舅舅,官拜卫尉,官秩中二千石,掌管的南军护卫皇宫内外,官职与血缘下,身为傀儡的顾南枝怎会真的降罪于他?
她兀自沉浸在血腥场面中久久不能回神。
“别怕。”沉冷威仪的声音带了一分不受控制的绵软。
顾南枝抬眸,撞上陆修瑾的狭长墨眸,最深处藏匿着难以察觉的安抚。
健硕有力的手臂还揽在她的腰际,他居然仍旧搂护着自己,没有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如今在陆狗眼里,女鹅还是祸乱朝纲的妖后,但是就目前来说她有利用价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