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来临,宁安街渐次热闹起来,卖花的吆喝,卖艺的乐声不断交错。
小阁楼外的街对面有一贫家女手扶琵琶,叮咚如清泉流激的声音袅袅不绝。
小阁楼里只有仔细涂抹上药包扎的细微声响。
一次试探让陆修瑾明白,他已经取得太后的七分信任,余下三分亦如囊中之物。
“好了,这次用的棉布更为轻薄透气,有益于伤口愈合。”
顾南枝收回手臂,放下袖子,遮掩住白得晃眼的雪色,“多谢云中王。”
温好的山泉水离开火炉,冲泡墨绿的茶叶,宛若舒展的兰花,明亮的汤色注入杏花浮雕茶盏,散出沁人心脾的茗香。
一盏热茶推至顾南枝的面前,他淡然道:“陆某以为太后前来是因为不信,想进一步求证。”
他指的是潜入长乐宫所说的真相。他所言的确匪夷所思,矛头直指杨顾两家,弄不好是个颠倒大瀚社稷的重罪,她自然要十成十的谨慎。
答应帮他是因为事情疑点众多,最重要的是她和他都想救北疆百姓。
“若我当真如此,你又该如何?”
陆修瑾将放置一边的锦匣打开,露出半支残箭,“接风宴的行刺情势复杂,陆某形单力薄,无从细查,但幕后之人一招未成还有后招。陆某让属下假扮自己回大鸿胪安排的宫外住所,半途遇伏击,留下了半支刻有‘鹰翼’标记的羽箭。”
指骨修长分明的手拾起带有血迹的半截残箭,推到顾南枝身前,“顾娘子比陆某更清楚标记的含义。”
她当然知晓,鹰翼是守护皇宫内外的南军特有的标识。南军由舅舅杨宇赫亲领,打算置云中王于死地的十有八成就是杨家。
云中王年少封地,就鲜少回京,他定然没有伪造标识的能力,否则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潜入长乐宫,求她收留,以逃避南军埋伏。
七王之乱当真是杨家的手笔啊……
顾南枝想起皇帝姨父在世,三月春晖,带她去杏花园子玩乐,而立之年的帝王不惜放下身段与她躲猫猫捉迷藏;想起先帝去世,幼帝披麻戴孝的哭泣抽噎;想起一个个皇子的陨落,幼帝紧抱她,依恋痛惜地说:“皇宫里我只有太后一个亲人了。”
眼见一个个陆家血脉逝去,她有何颜面见皇帝姨父和幼帝?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坐在对面的云中王又该如何看她?
“那你呢?你是怎么看我的?”会恨她么?她姓顾,杨二娘子曌夫人是她的生母,杨宇赫是她的舅舅,罪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他们谋逆擅专,她拥有尊贵身份,即便那不是她的心甘情愿。
怎么看?他是昭穆皇帝最不受宠的皇子,就连封地都是没有人愿意去的云中。他对包括先帝在内的兄弟们并无多么深厚的手足之情,他们纵情声色的时候,他在荒凉的北疆与匈奴打仗;他们被逼造反,事败斩首时,他在思考该如何又一年熬过物资稀缺的严冬。
他们死时,他并无触动,唯一担忧的是长安杨家的手,先伸向江南还是北疆?而今看,是后者。
陆修瑾抬了抬眼皮,手中氤氲的茗香模糊他眉梢的一片冰凉,“陆某……”
街边訇然的热闹斜插|进来,盖住他的声音。
顾南枝亦被窗外的变化所吸引。
街边有一身穿素色薄袄的琵琶女,袖口洗得发白,却难掩清丽之姿,她的旁边紧紧跟随一名失明老者,倚靠在墙边,瘦骨嶙峋。
落日之时绕梁三日的袅袅琵琶音正是她所奏,而今取代乐音的是她的啜泣。
一锦袍公子往她的搪瓷碗里扔落一锭银子,意在买她为奴。
“小女子不愿为奴,还求公子放过。”
那公子嘲笑道:“你就算把手指弹断,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再说了你就不怕你那出气多进气少的老爹,随时断气?还等你挣银子治病?”
琵琶女挣扎的幅度小了,是啊,她就算把手弹断,也凑不来那么多的银钱,爹爹的病已经拖不下去了……
墙边依靠的老者气喘吁吁,“燕娘,我们就是饿死也不能没入奴籍……”
“爹!”燕娘不顾一切挣脱,扑到老者身旁,泣不成声道,“我不会为奴为婢的,公子就放过我罢!”
“给你脸了!”锦袍公子杨烁手指燕娘,对身后的仆从喝道,“还不把她抓回去!”
天子脚下竟有强抢良家女,逼迫卖身为奴之事,顾南枝紧抓的袖角皱成一团乱麻,亦如她皱得死死的眉头。
可令人心寒的是来往行人皆引颈而望,却无一人敢上前制止。
就在这时,“哐嚓——”一盏精致的茶杯砸在家丁之一的脑袋上,茶水四溅,瓷器四裂。
几滴茶水溅在杨烁脸上犹如打了他一巴掌,他气冲冲地抬头,又一杯茶水精准无误地浇在他脸上。
“啊啊啊——”
家丁放开琵琶女,去帮杨烁处理眼中的茶液。
顾南枝震了一下,陆修瑾捋了捋云袖的轻褶,仿佛方才先后扔下两杯茶的人不是他。
陆修瑾走开两步,顾南枝仍纹丝未动,故而唤道:“顾娘子。”
顾南枝跟上去,小阁楼有两处出口,一处是她进来所走,直通前院茶肆,另一处便推开门扉便直达琵琶女卖艺的后街。
人群一点点围上来,仆从们还在手忙脚乱给杨烁挑落进眼里的茶叶子。
琵琶女和老人缩在街边瑟瑟发抖,似乎能预见自己被强掳进府后的凄惨,心下一片冰凉。
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覆住她的手背,手心里被塞进一个坚硬的物什,琵琶女低头竟是一片金叶子。
像是一直被命运苛待的人,忽然触碰到不属于自己的曙光,琵琶女惶恐不安道:“这位娘子,使不得,太贵重了!”
她身无二两肉,手腕犹如一层皮覆在骨头上,顾南枝都能略微用力制住她推拒的动作,柔声道:“拿着银子离开长安吧,去哪里都好。”
朝堂之上,母亲告诉她,幼帝得杨顾两家辅佐,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天子脚下,她亲眼所见,良家女卖艺筹钱治病,被逼良为奴。
杨烁擦干脸上的茶水,眼睛因被茶叶糊住,视物模糊,却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娘子,虽不见真容,但观其身姿纤娜撩人。
“她是我看上的人,凭什么被你抢了去?”杨烁先是怒喝,后又戏谑笑道,“莫不如娘子随我入府,定保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顾南枝扶起琵琶女,对他道:“大瀚律法,不得逼人卖身为奴,你今日强迫他人卖身入府,按律应当落下大牢。”
“你说律法我都觉得可笑,你信不信即便我真进了大牢,第二天也能出来。”杨烁懒怠废话,朝仆从使眼色,“还不把她们两个一起带回去?”
琵琶女欲把顾南枝推远,但她力气小得几乎不计,“娘子,你是好心人,你快走吧,”
顾南枝摸向腰间宫牌,大不了她亮出身份,区区一个纨绔还敢得罪宫中之人不可?
身形魁梧的两名家丁欺身而近,一直默不作声的人捡起落在地上的木琵琶,猛然砸向他们脑袋。
琵琶弦断响起叮咚绝唱,两名家丁头破血流,余下的琵琶柄还握在陆修瑾的手中,像矜贵公子冰清玉骨的手里拿着一柄折扇。
杨烁手指向他,下一刻,琵琶柄横飞过来,硬生生砸断他一根手指。
杨烁捂手惨叫哀嚎,其余未受伤的仆从见来者不善,连忙抬起他去找医馆。
有惊无险,顾南枝暗吁一口气,她对受了不少惊吓的琵琶女包含歉意,“对不起,弄坏了你的琵琶,我把这些赔给你,你们快走吧。”
顾南枝取下头上钗饰,上面缀的珍珠也值不少银钱。
“两位恩人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琵琶女不肯收钗饰,忙不迭地在地上磕头。
顾南枝好说歹说,才让她把钗饰收下,让他们现在就趁城门关闭前出城,离开长安。
一场闹剧引来不少人,却无一人上前施救一二。
临走时,有一红袖花裙的婀娜娘子好心对顾南枝道:“娘子也快离开吧,那人可是当朝光禄勋杨大人的侄子,等他回过味来,定不会饶过你们,并非我等冷眼旁观,我已身处红尘,眼见那些将将失足的女子能救一个是一个,但那位公子着实不是我等能招惹的。”
顾南枝诚恳道谢,从这位花楼娘子处了解到,长安城中有不少无官职、无爵位的世家弟子,仅凭身后家族,便能藐视王法、行凶伤人。
顾南枝怀揣心事地回到小阁楼,后知后觉给身侧之人道谢,“多谢云中王出手相救。”
“陆某与顾娘子一样,并非冷心之人。”他在为他的举止做解释,并不完全是因为她。
他们是一样的,都不忍心见到弱小被欺凌。顾南枝心有触动,仍不忘问他:“云中王就没想过与杨磐交恶的后果?”
他的处境十分危险,一朝踏错便粉身碎骨。
“只要能救人,便是陆某之幸。”陆修瑾垂首,狭长的眸深深望见顾南枝的眼,“顾娘子最开始问陆某的问题,陆某现在回答。”
他顿了一顿,用一种更为郑重的语调,“只要太后救下边关百姓与将士,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心脏外的一道裂纹如蛛网的薄墙轰然倾塌,顾南枝同样珍而重之,“哀家会帮云中王的。”
亲自将人送到朱雀街,陆修瑾回到大鸿胪给朝觐回京的藩王安排的临时府邸。
屋檐下一角灯笼在朔朔冷风中盘旋,透出细碎的赭橘光。
陈元捷左臂绑着厚厚的白布,缠绕在脖颈上。接风宴回程的路途中遇到南军伏击,是他扮成云中王的模样,不幸中箭。
“恭迎王爷回府。”陈元捷颔首道。
“这段时日你且安心将伤养好。”陆修瑾平静的语气添了几分关心。
举步踏进书房,陆修瑾取出随身携带的无字封册子,写下今日之事,毫无遗漏。
蝇头小字记录了他从云中回京的每一日,事无巨细,记录自己的同时仿佛也在告诉另一人,每一页末尾都有落款,是为“瑾”。
料丝灯烧至尽头变得昏昧,紫毫笔落在末尾,写下与之前都不相同的一个字:宴 。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有个梗么?“正常人哪写日记啊?”陆狗他不正常,他写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