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曌夫人的干预下,惊马一事无疾而终,即便顾南枝执意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崔晋既然能引君入瓮,自然做了周全的善后,不会留下蛛丝马迹。最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射向云中王的那支暗箭,但他也可以狡辩说箭矢没有特殊标记,是大家一齐使用的普通箭矢,并不能证明什么。
他们的目标是云中王,顾南枝纯属池鱼之殃,她打算彻查以平息怒气的说法倒也说得过去,但母亲出面压下此事,她便不能再提。否则母亲深究起来,她和云中王的关系也会暴露。
是她太过心急了,屡次见到云中王生死攸关,想拉他一把。
当下之急,应该救边疆的黎民百姓于水火。
大司农拨款加固堤岸,便是一个契机。
为时三日的春蒐在次日就匆匆结束,因掌管马厩的骏马令不经意饲喂了疯草,以至于不少马驹行为失常,冲撞伤人。骏马令被株连九族,此事就此作罢。
顾南枝方知他们为了谋取云中王的性命,不惜无差别使用疯草。陛下的御马有专人饲喂,不在其中,但其他人就未能幸免。
顾南枝心里乱糟糟的,怏怏地回到长乐宫。
长乐宫外有一荷池,池边抽出新芽的柳枝依依,迎着春光有一身穿深赭色宦官袍的人身形偏瘦,孑然独立。
恍然一眼,以为那人是叶公公。
顾南枝步伐微顿,再次走动时步幅加大,足底的痛意变得微不足道。
她来到池边,那人转过身来,相貌清俊,眼帘半垂,浓密的睫毛覆在眼前,别的宦官们穿袍子大多含胸驼背,他却腰板挺直,穿出利落之感。
他不是叶公公。
“奴拜见太后娘娘。”他俯身叩首的角度恰恰好,让人找不出差错,定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顾南枝甩袖离开,对替代了叶公公的人没有兴趣,确切来说她讨厌他。
她回到寝殿坐在罗汉榻,宫人下去冲泡新茶,轩窗外的紫薇花开得正盛,浓碧抟枝,柔黄衬紫,金殿春风,花朵如垂下脑袋的花边铃铛团成一簇簇,明艳生动,绮丽撩人。
一只白瓷寒梅茶杯奉了上来,托举杯盏的一双手如岫玉雕琢而成,肤色苍白透明,可隐约见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年轻的宦官屈膝道:“太后娘娘请用茶。”
馥郁茶香飘进鼻间,勾起她嗓子里的干渴,但顾南枝皱眉不悦,“哀家不要你伺候。”
“缈碧在春蒐时被疯马踩伤,养。曌夫人让还在休奴进宫伺候太后娘娘。”
他说话低声下气,却是规避了她尖锐的话,把她的不接受说成不习惯。
没有得到回应,他高举的双手再次捧高一些,善解人意道:“太后娘娘从雁回山回宫,路途遥远,应是渴了,先喝口茶水润润喉。”
顾南枝咽了咽喉咙,像是吞了把细沙,难以忽视的干渴感。索性不与自己的身体作对,接过日铸雪芽,抿了好几口。
茗香扑满鼻的间隙,顾南枝觑了一眼,他神色放松,却跪在原地不动。
“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吧。”
他再次俯身道:“还请太后娘娘赐名,”
“你没有名字么?那你入宫前叫什么?”顾南枝狐疑,从前母亲送进宫的人都有名字,她赐予他名,会产生一种错觉——他是她的人。
“入宫前奴没有名字。”他的眸犹如蒙上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不清,“奴好像是北方雪灾的难民,辗转来到长安,被安乐侯府所救。”
“好像?”
“嗯,奴不记得了。安乐侯府的人说救我一命,我就是安乐侯府的人,他们让我进宫伺候太后,奴便依言照做。”
顾南枝用仅能自己听见的音量嘀咕,“让你净身进宫你也做,不仅是失忆,脑袋也坏了吧。”
忆起雾霭沉沉,垂柳迢迢边的一幕,忽略掉他的穿着,整个人若空谷中幽幽盛开的兰,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世家公子。
他既然已经净身,只有入宫做宦官一条路可走,她不要他,安乐侯府定会抛弃他。
到底是一个可怜人。
她问:“今日初几?”
他答:“槐月初一。”
想也未想,顾南枝随意道:“那你就叫月一。”
不知是哪一个字触到月一,他怔了怔。
顾南枝有些乏了,未有探究之心,见到他就会想到死去的叶公公,“月一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
“是。”
她没让他伺候,他也果然不再凑上前,而是立侍在殿外,就连用午膳也并不来她面前晃。
顾南枝的习惯是在用过午膳的半个时辰小憩,她如往常一样侧卧在美人榻上,伴着窗外沙沙的藤萝吹拂声入眠。
迷迷糊糊间,殿外的轻声细语像是被放大,钻进耳蜗。
“医案上写太后娘娘近来精神不佳,香炉里还要加点安神的灵香草。”
未几,灵香草混合鹅梨帐中香的气味袅袅飘荡在长乐宫中,若悠扬的乐曲抚平她脑海里紧绷的弦。
两盏茶后,顾南枝如时苏醒,没有以往睡醒后的身骨疲倦,而是精神饱满。
雁回山答应云中王拨款北疆一事时间紧迫,她需要去未央宫寻陛下献言。
宫廷圣药确实效果出众,她足底的血泡已经结痂,走起路只有些微的痛感。
殿外那人依旧伫立等侍。
顾南枝有意寻他错处,率先开口道:“你将哀家的香换了?”
月一行礼,方道:“是药三分毒,太后娘娘总不能每次睡得不安稳就喝安神药。”
他完全为自己着想,顾南枝倒不好继续挑刺,瞥开眼,嘟哝道:“多管闲事。”
他是母亲派来监视她的眼睛和耳朵,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就连缈碧也是能偷闲就偷闲,绝不做监视以外的半件事。
不小心说得大声,被他听见了,他也不生气,尽职尽责道:“奴乃太后身侧的大长秋,关切太后身体安康是职责所在。”
顾南枝也不再和他周旋,准备去往未央宫,月一却低声询问:“太后娘娘要前往何处?可要备辇?”
“不必。哀家去未央宫找陛下。”
顾南枝走出三两步,身后之人平静说出的话令她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可是为了春汛拨款一事?”
“你怎么知道?”顾南枝转首,鬓边的金凤步摇摇曳摆颤。
月一:“太后娘娘午憩时不经意说的,睡梦里念叨,醒来后又急切前往,奴便猜想是此事。”
这就是顾南枝就寝时不喜欢旁人在侧服侍的原因,她不像姊姊那样缜密无遗漏。她曾特别好奇母亲为什么会送自己入宫,而非更稳重的姊姊,但后来她也渐渐释然不再寻根究底。宫里的苦她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姊姊尝。
“奴身为陛下中常侍,赞导众事,顾问应对,太后脚伤未愈,不妨让奴代为传达。”
“你身为长乐宫大长秋,又任职中常侍?”
“曌夫人让奴进宫做大长秋,适逢前中常侍辞官回乡,奴便顶上,身兼数职。”
辞官回乡……
顾南枝眼眶涌出热意,抬手抹去。叶公公哪里是什么辞官回乡,他再也不回去了,半生都在皇宫里,到死也踏不出宫门。
深吸几口气,平复呼吸,顾南枝道:“河岸决堤秧害庄稼乃天灾;匈奴盘踞北方,虎视眈眈,边陲屡遭侵扰乃人祸,无论天灾人祸一并不容忽视,朝廷不仅要拨款加固堤岸,还应拨款到边防。”
“太后所言极是,奴会传达到太府。”
“哀家怎么知道你是否办妥?”顾南枝不放心,可她不能表现得太在意。
“大司农会起草文书注明拨款去向,届时陛下批阅后,太后可过目。”
顾南枝颔首,不再去未央宫,仿佛真的是随意献策。
她知母亲擅专,却不是事事都独断专权,也会在细枝末节上放权于幼帝,就如例每岁河患治理,皇帝少府私库。
越在意反而会适得其反,就这样,刚刚好。
月一行事沉稳,不出两日便办妥此事,将盖有玉玺红印的文书抬到顾南枝案前。
顾南枝正吃着翠玉豆糕,文书放下时她睨了一眼,轻轻“嗯”了声。
月一拿走文书传达下去,顾南枝唇角不自觉上扬,心里涌出一股甜甚至能盖过嘴里豆糕的清甜。
事情办妥,边疆的百姓与将士有救了,他知道后应当会高兴吧?
翌日,因太后身体抱恙暂歇的早朝重新重启,顾南枝再次见到云中王。
琉璃并玛瑙珠垂帘相隔,他立于左侧首位,穿的是皂色蟒纹圆领锦袍,腰系一佩墨玉环,仪表堂堂,威严萧肃。
杨氏党羽挑开话头,决意问罪戍守边防不力的云中王,顾南枝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低头。
云中王被罚俸禄一年,褫夺雁门关兵权,暂留京中。
长安城成为圈禁他的牢笼,敌人的长刀已然悬吊在他脑袋上,可他不疾不徐,叩谢君恩。
朝廷拨款北疆边防的文书宣达,一直沉冷如水的云中王才抬眸。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穿过帘幕,落在自己面上,顾南枝感受回眸。
两人一金台,一阶下,远远相望。
他唇形完美的薄唇无声翕动,顾南枝读懂了。
他说:臣多谢太后。
散朝,陆修瑾回到府邸,陈元捷已对早朝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他心有不甘道:“王爷,这样真的值得么?”
紫毫笔饱蘸墨汁,事无巨细写下今日朝闻,书写“顾后”二字时微顿,待写完放在山形铜笔架,他方道:““总要试一试。”
兵不血刃地拯救云中和雁门的百姓,当然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陆狗暂时对女鹅改观了,觉得她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坏,姑且信一信。感谢在2023-08-05 22:30:19~2023-08-08 10:5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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