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南枝以为他会开口时,他一言不发转身即走。
没有一点点的停留。
一颗心恍若坠入冰窟,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为了他不惜和母亲抗衡,擅作主张违逆母亲,都换不来他一点点的驻足停留吗?哪怕连一个字都没有……
左右高墙耸立,夹着中间的宫道,顾南枝走在一眼望不尽头的宫道上,抬头望了望天际掠过的飞鸟。
她径直去甘泉宫,幼帝捧上热腾腾、软糯糯的樱桃煎,就着她爱喝的日铸雪芽,在一旁不时诉说听来的趣事异闻。
顾南枝放进嘴里的糕点食之无味,日铸雪芽也没有往日的沁人心脾,趣事异闻更是一点儿都听不进去……
耳边似乎有人唤了她好几声,顾南枝空凝的眼神渐渐恢复焦点,少年陛下琥珀星眸饱含担忧。
“母后气色好差,是昨夜没有睡好么?要不要叫太医再来诊治?”
顾南枝摇首,“是没有歇息好呢,哀家乏了想回宫小憩,就不必叫太医了。”
纵是再依赖她,在身子骨面前,陆灵君也没有强求,只说:“今儿的樱桃煎没有以往好吃,母后下次一定要再来。”
顾南枝莞尔告退,跨过长乐宫高高的门槛时,紧闭的殿门倏忽开启,仿佛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
她进入殿中,坐在上首的人挥手,周围的宫人都退下,殿门訇然紧闭,也撤去了光。
紫檀木嵌珐琅扶手交椅里端坐的雍贵妇人是她的母亲,也是大瀚弄权的曌夫人。
她启唇,朱红的唇宛若蛇的信子,“为母以为你会躲在甘泉宫不回来。”
顾南枝心神不宁,她忤逆了母亲,母亲决不会轻饶自己。甘泉宫有陛下在,母亲不敢撕破脸,可……
“枝儿又不能一辈子待在甘泉宫。”她回答。
母亲曾为杨氏不输男儿的英勇女将,即使嫁为人妇,身上依然带着迫人威压,她不说话的时候,凌厉的眼宛如一把锋利薄刃细细地切割顾南枝,表面上看没有伤口,只消风一吹就四散成碎片。
顾南枝心尖发颤,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母亲,枝儿有错,没有按照母亲说的去做,但枝儿不后悔,左右不过一句话,却能救成千上万的百姓……”
“啪——”
一记耳光重重打在顾南枝脸颊,她被掴得摔在地上,腰间的琉璃禁步碎断,噼噼啪啪地砸了一地。
琉璃易碎,华光易散。
曌夫人愠怒,头一次失控地站起来指着她喝道:“你还知道错!云中王狼子野心,他让曹司直谏言开放城门、安置流民,其后必定包藏祸心。你呢!你做了什么?连为母的话也不听,翅膀长硬了?!”
顾南枝泪眼婆娑,母亲熟悉的样貌渐渐迷糊,变成陌生的一个虚影,她低声喃喃:“娘……”
“顾南枝你和你爹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为什么非要擅作主张?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整个顾家和杨家陷入危难!”
顾南枝捂住高肿起的侧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嗒嗒地往下掉,“娘,枝儿不是传音筒,不是木傀儡,枝儿也是个人,一个有思想有意识的人。你和舅舅揽权怙势,难道是为了看大瀚边疆被匈奴攻破,大瀚子民流离失所吗?
枝儿固然有错,没有听母亲的话,但枝儿也是对的,枝儿无愧百姓臣服,无愧太后之位。”
“太后之位?”曌夫人讥笑道,“顾南枝你的太后之位,是顾家和杨家给你的!”
顾南枝一面抹泪一面摇头,他们给,她就一定要吗?他们甚至都没问过她啊!
“怎么?不服?那你就待在长乐宫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出来。”
曌夫人走的时候脸上盛满怒火,但衣裙整齐,一缕发丝都没有乱,用以掌掴的珐蓝护指偏了角度,也被她拨正。
空落落的大殿没有点灯,昏漆一片,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靠坐交椅腿边。顾南枝鬓发凌乱,环佩尽断,恍若一个被弄坏的傀儡木偶,目光空洞。
母亲关她禁闭,是要磨灭她的自我意识,彻彻底底沦为母亲的传音筒。
顾南枝一直坚信自己是母亲的女儿,与其他可利用之人是不一样的。事到如今,在母亲看来,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母亲要的是一个没有思想,不会反抗的傀儡。
她想起未央宫正殿上的宝座,想起祭台下的百官俯首,想起太后的无上尊荣……权力就这么让人着迷么?可以把亲人变成陌生人。
“太后娘娘还在里面?”
“嗯,大长秋您确定要进去么……”
殿门打开一个缝,月光倾斜成一缕银色的河,从殿门蜿蜒到顾南枝裙边。
安静的殿内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在接近她时步伐一顿,又忽然加快。
一件杏花外衫披在肩上,她听见他清琅如玉的声音,“太后娘娘还能起来么?”
顾南枝没有回他。
月一道:“惊扰太后娘娘,望恕罪。”
语罢,一手覆在她脊背,臂弯勾着她的膝窝,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顾南枝被安安稳稳地放在拔步床上,褪去宝珠翘头履,随后他又去点燃烛火,不至于漆黑难以视物。
“太后娘娘还未用膳,不若奴伺候太后娘娘整理衣着再去用膳。”
她不吱声,他全当默认。
月一受过规训,知道该如何伺候主子。他为她解开腰间碎裂的环佩禁步,以免锋利的碎面伤人,又散开她凌乱的发,用玉花鸟纹梳篦梳理。
梳到左脸的乌发,他才发现她的脸颊高肿,印着手印,腮边还有锋利指甲留下的划痕。
月一握着她发丝的掌心蓦然收紧,牵扯到头皮,她竟也不喊痛。
她好乖,任由他摆弄,对于伺候人的奴来说这是件好事。
但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这明明是很糟糕的事。
他为她挽起的发髻十分简单,两鬓绕至脑后被玉簪固定,其余则自然垂落。
宫人已经布好膳食,月一将顾南枝抱至桌前,布菜的事情交给缈碧,他则退下。
月一去太医署要来伤药,皇宫偌大,一来一回至少耗费两盏茶,本以为太后已然用好膳,未想踏入长乐宫的时候桌上的菜肴还是原来的模样。
缈碧瘪嘴,不耐道:“太后不肯用膳。”
月一:“你下去吧。”
缈碧巴不得离开,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他舀起一勺翡翠白玉汤,递在顾南枝血色惨淡的唇边,顾南枝不动。
“太后为什么不肯吃东西呢?是和曌夫人吵架了么?”
他为陛下身边近臣,早朝的事也有所听闻,太后和陛下打算开城门,迎流民,群臣叩首力谏收回成命。
但皇命还是下达了,谁也不知,明明是杨顾党羽推上太后之位的小娘子,为什么有朝一日会突然反抗。
是为了京郊的流民?
月一不确定,但他已然能料到曌夫人和顾太后关上宫门后会大吵一架,甚至动手。
顾太后乃曌夫人次女,头一次被尊敬的母亲掌掴,难以接受,情绪低落到不吃不喝,像个行尸走肉。
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世间比这个还艰辛的苦难不一而足。
“太后娘娘,奴有一言,虎毒不食子。”月一思量道,“奴不知太后与曌夫人为了什么而争执,但曌夫人身为母亲还是打心里想太后安好。再说了,太后若不吃东西,又怎么能见到自己想见的,得到自己想要的?”
“活下去,才能有所期待。”
乌密卷翘的睫颤了颤,像是雨后振翅的蝶,微红的眼眶、水凌凌的眸。
月一又夹了一片清炖山笋,荏弱如烟的小娘子果然抿入口中。
有了第一口,接下来的喂食就十分顺利,一喂一食,他控制的分量恰好,不会太饿也不会太撑,七分饱。
子夜。
顾南枝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回忆浮光掠影,光怪陆离。
一会儿她回到正月初一,亲睹云韶在鹅毛大雪里失去呼吸;一会儿她又坐在接风宴上,匕首光寒危难在即,而她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记忆满是那抹玄衣浓影。琵琶弦断发出铮裂的响,是宁安街的出手相救;夜凉如水,她掌心捧着的是熨着他体温的兔儿果子;春蒐暗箭,他以血肉之躯为盾相护。
【臣对太后,确有企图。】
【太后,救救百姓。】
【它遇到太后是幸运。】
前不久的舍身相护、夜潜探病、血肉抵挡,随着一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太后你做到了。”戛然消逝,只余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不……她不要!
顾南枝骤然惊醒,盯着头顶的承尘,四周散落的海棠纹戳纱帷帐好似笼子的阑干,华美富丽的宫殿是金砖玉瓦砌成的牢笼。
她再也睡不着了,团起被褥缩在床角。母亲讨厌她的愚笨稚拙,轻视她的纯善仁慈,可是有那么一个人破开黑暗,向她伸出掌心,他说他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希望百姓安康,一样有心中坚持的信念。
一句“活下去,才能有所期待。”在耳畔犹存。
顾南枝直愣愣地望向右殿,仿佛在屏纱上又见到那个影子。——那里,是她的期待。
王府。
夤夜时分,鸽子振翅的扑簌声划破静谧的夜。
陈元捷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细竹筒,抽出信纸过目。
“太好了王爷,云中军已成功伪装成流民混入城。”
作者有话要说:唉,都是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