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桠疏影映在窗纱,描绘成孤寂萧瑟的水墨画,烛火被铜灯杖拨弄,火焰变得豆大。
陆修瑾放下手中灯杖,视线落在海棠案的信笺上,上面是带领云中军的属下传来的消息,他的人马已经成功混入长安城。
顾太后答应他会利用大司农兴修水利、巩固河堤一事做文章,给北疆拨一笔款,可那拨款落到北疆不足原定的十分之一,他的谋划也就再没有停止的道理。
朝廷欺人太甚,不见他死便不罢休,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更遑论他是有血性的男儿。
他别无选择,想活下去,只有走上七王的道路。
深夜三次潜入长乐宫,利用顾太后的信任与纯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加以示弱,换取云中军改头换面,混进流民队伍,安置入城的机会。
他原以为不会成功,未想到顾太后竟帮他至此,不惜与杨顾党羽当场撕破面皮。
静谧的金屋内,除开陈元捷一开始的喜不自禁,再没有多余的声音,回应他的是烛花爆裂的噼啪响声。
陈元捷不明白,王爷准备清君侧,起兵讨伐杨顾世家,军队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长安,是计划里最困难最关键的一环,眼下最艰难的问题被攻克,不像他情绪外泄就罢了,怎么神色还更加低落?
难道是为了顾太后?顾太后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必定老谋深算,焉有性格懵懂无知的道理?说不定背后藏着伎俩,就等着陷害他们呢。上次的拨款边防一事不正是如此?假意承诺,实则拖延,借机削去王爷的兵权、禁锢帝京。
“王爷。”
陈元捷打破沉默,亦打断陆修瑾的思绪。而今时局紧张,不是将精力耗费在其他无关紧要之事的时候。
纤长瘦削的食指在案头轻叩,陆修瑾沉吟:“云中军虽然已成功混入城,但还不够。必须想办法调离南军和北军,否则以孤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应对。”
陈元捷眉头紧锁,“可南军卫护宫门内,北军卫护宫门外,南北两军为皇城军,固守长安,怎么可能调离?”
陆修瑾提点,“你左臂上的伤从何而来,莫非忘了?”
陈元捷触摸自己左臂,接风宴后他就是中了南军的埋伏,一支箭矢穿透他的手臂,卡在桡、尺骨之间的缝隙,他运气好,没有伤及要害,否则左手定废。
“属下怎么会忘记!”陈元捷茅塞顿开,“王爷你是说……”
“杨宇赫一直想杀孤,孤给他机会。”陆修瑾说出自己的谋算,他要以身为饵,亲自引蛇出洞,只要将南军调出禁外,云中军对上余下的南军和北军,或有五成胜算。
“王爷神机妙策!可他们上次埋伏刺杀,派出的兵力只有一小部分,余下的南军数量仍旧不可忽视。”
“但凭这点的确不够,孤要让他们倾巢而出。”烛光叆叇,熏染他的长眉,眉下一双深眸渗出冰冷砭骨的寒芒,让人在暖风熙熙的仲夏都结结实实打起冷颤,“七王之乱是再适合不过的引子。”
就让他们曾经所做的事,变成恶报,反噬自身。
陈元捷得到云中王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部署下去,未过三日,七王之乱的真相传遍茶楼酒肆、大街小巷,就连街边六七岁的垂髫稚儿都围在一起唱童谣。
“权势奸雄当道边,君主颓败蒙蔽眼。以紫乱朱遮云天,忠良无奈心悲叹。皇子郡王受戕害,三尸五鬼稷黍蚕。今有风雪自北来,毒泷恶雾终驱散。”
谣传传至安乐侯府,曌夫人与杨宇赫正于书房商议对策。
曌夫人与杨宇赫相隔楠木矮桌对坐,幽幽檀香从累丝镶红石薰炉徐徐飘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木质般的沉闷。
“枝儿性格单纯,不知何时与逆贼互通关系,竟听信谗言,误我等计划。”
“不知何时?”杨宇赫轻笑,“那可多了,接风宴、雁回山春蒐、更别谈私底下你我不知道的时候。”
“那日她偷跑出宫,我借机除掉叶春,恐怕那时她见的也是逆贼。”仆人端来君山银针,曌夫人揭起茶盖轻轻掩过碗口,瓷器震荡发出牙酸渗人的响,“贼人竟敢利用枝儿,放流民进城,我就能让此事成为他的催命符。”
“对于贼人你急于取他性命,对于太后你当如何?”他是怕她慈母多败儿,心慈手软。
“枝儿已被我禁足,不会误事。待贼人身死后我会教导她,何为母亲,何为家族,何为威严不容侵犯、家族不可背叛。”
杨宇赫抿了一口君山银针,苦涩在唇齿蔓延而后回甘,“太后有恙,早朝休停,而今我们掌有凤印与玉玺,朝臣十之六七为我们所用。纵然休朝,也能决议政事,只是……外面的谣言你也有所耳闻。”
杨顾两家勾结朝臣,组建小阁,纠集起来共议朝事,干预朝廷。他们行事算不上张扬,也称不上低调,因此屡次被朝廷的忠君派唾弃诟病。至于名声他们暂且不在乎,但七王之乱的真相被散播出去,有不少文人雅士口诛笔伐,太学停课上书,要求力查真相,着实对小阁的行事有影响。
小阁有一部分朝臣心生动摇,他与曌夫人能让他们闭嘴,却不能让万千的文人闭嘴。
曌夫人听杨宇赫事无遗漏转述外间风传,唇际浮起冷笑,“若我等权力再大些,他们根本说不出口。”
外界谣言是真又怎样?他们积年累月苦心筹谋,残害陆家正统,如今皇室血脉除去幼帝,唯余云中王和江南王,云中王死期将至,剩下孤掌难鸣的江南王不足为惧,届时大瀚尽在股掌之间。
杨宇赫比了一个抹脖手势:“你放宽心,我会尽快做掉他。”
曌夫人一双上挑美目,其中并无赞同之意,“贼人诡计多端,是否太过心急?”
“我也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谁!”
杨宇赫手中茶碗掷向门外,檀木棋盘格子门砸出一个拳头大的洞,茶碗訇碎。
杨宇赫与曌夫人商讨要事时,遣散所有仆人,令他们退居园外,就连近身伺候的奉茶仆人也是捣毁耳膜的聋人。
他们来到屋外,面色凝肃。
屋外之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澜衫,如云如雪,隽秀的面上被迸溅的瓷片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周围还有茶水溅烫的红点。
他跪在地上,脊背却是笔挺,“草民乃小侯爷的夫子……”
曌夫人打断,“带下去。”
张希夷搭在膝上的手倏然握拳,便有仆人上前拖他。
“母亲等等!”
月门外,缓袖浓裙的昳丽娘子双手提携裙袂,遥遥赶来,随行的婢女都被她甩在身后。
她踩上廊道,尚不及喘口气,急急说道:“张夫子是府里的夫子,平素他和小野一直都在馨兰院书房传道受业,不想今日舅舅造访,婢女忘记通传张夫子改换地点,这才导致他打搅了母亲与舅舅。”
说完,她一丝气口也不留,对着跪在地上的张希夷轻挥手,“你快下去,小侯爷还在乌柳院等你。”
钳制住他双臂的仆人松手,张希夷安然退下,顾芸礼舒了一口气,复又对曌夫人说:“此人女儿探查过,他是长安盛极一时的少府尚书令张家,只不过祖父贪墨受贿,家道中落,他文采斐然且为书香大家之后,配得上小野的夫子一职。”
一言不发的杨宇赫笑了笑,鹰目越发锋锐,“现下乃多事之秋,不可横生枝节。”
曌夫人亦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顾芸礼掌心湿汗滑腻,硬着头皮矮身道:“府外谣言疯传,这个节骨眼见血怕是不好。女儿愿为母亲分忧,还望母亲将他交给女儿。”
一个区区寒门出身的夫子在曌夫人眼里如同蝼蚁,本就不欲多费精力,顾芸礼自请分忧,她亦不阻拦。但转念想起长乐宫的那位,曌夫人语重心长道:“你最好是。”
是什么?母亲没明说,顾芸礼却能猜到一二。
她行礼告退,心情沉重去往乌柳院书房。
还未走近,远远就能听见书房传来的琅琅读书声,也不知张夫子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让顾于野乖巧听课读书。
他是她见过学问最高、最温柔和善的夫子,只是……
顾芸礼在院子里等候,一直等到授课完毕,顾于野是坐不住的,匆匆朝夫子和姐姐告退就去自己的屋子找仆人斗蛐蛐。
张希夷能管得住他在课堂上的纪律,却没有立场与身份管束他的生活。
庭院里、槐树下,石桌旁。朱裙秾丽的娘子端端正正坐于石凳,身后葳蕤茂盛的绿叶都成了突出她亮丽撩人的陪衬。
出了屋,张希夷凝视槐树下的人,不舍挪开视线。他走近石桌,来到娘子的身前,弯腰作揖道:“拜见郡主。”
“张夫子,这是你三个月的月银,今日往后安乐侯府你就不用来了。”
她是要辞他?
张希夷启唇,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谨听郡主吩咐”,他接过月银孑然出府。
顾芸礼平静的面容漾起涟漪,他没有问原因径直走了,这样也好,她还有什么失落难过的呢?
乌云压在天际,天光晦暗,阴沉沉的天终于是落下无根水。
张希夷才行至府门,老天爷蓄谋已久的甘霖就哗啦啦地直下。他袖子里的手紧攥沉甸甸的钱袋,脑中不断响起定陶郡主的辞退,就要踏出门槛冒雨离去。
“张夫子留步!”
婢女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递给张希夷一把二十四骨孟宗竹油纸伞,伞骨匀细坚固、伞面圆润平滑,“下雨了,郡主让奴给张夫子送伞,还说这伞就不必还了。”
涕泗滂沱的无根水从天而降,与他第一次登门自荐的天气相似,只是那时春雨如酥。
张希夷双手接过油纸伞,“郡主之恩,草民此生铭记于心,有朝一日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婢女笑盈盈地望着瘦削的身影在滂沱的大雨中渐行渐远,对于张夫子临走前的那句话,她并没有转达给郡主。
毕竟区区一个薄祚寒门,能怎么报答金枝玉叶的郡主呢?
作者有话要说:要搞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