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境,无心宫。
本该是艳阳高照的正午,这片被外人称为魔界的空间内却满是阴霾,乌云笼罩下的大地一片昏暗,哪怕是白天,也需要燃起烛火才能视物。昏暗的光线下,再美的色彩也失去了细节,死气沉沉,仿佛浸泡在肮脏的污水之中。
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中,一道人影正昂首挺胸,款步向前。
那人一身绣着精致暗纹的玄衣,头戴荆棘王冠,长长的斗篷如扇子般在身后铺开,行走间布料摩擦地面,仿佛一条正在殿宇间缓慢滑行的蛇。
敢在玄渊境穿成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魔尊。
“铃——铃——铃——”
清越的铃声在空旷的大殿内不停回响,所过之处,烛火自燃,殿内的侍从犹如倒伏的麦子般拜倒在地。
那人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一路往前。跪下的侍从却是直到目送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敢战战兢兢起身,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无数侍从的跪迎跪送中,人影一路往前,直到走到玄渊境通往外界的传送阵前才停下了脚步。
守卫传送阵的魔兵果然如之前的侍从一般干净利落地跪地行礼,只有守阵的魔将依旧稳稳站立,只是朝来人所在的方向略一躬身。
“灭逍遥门,尊主真的准备一个人去?区区一个逍遥门,哪里需要尊主亲自动手。属下愿为尊主前驱,踏平逍遥门!”
被称为尊主的人影没有说话,只是下巴微扬,冷冷盯着说话的男子,戴着修罗鬼面的脸上明明看不到表情,却莫名让人感受到了一丝嘲讽与蔑视。
魔将见状,面色一凌,慌忙低下头,躬身请罪:“属下多嘴!”
“属下恭送魔尊!”
嘴上喊着恭送,那魔将的视线却分明一直落在来人腰间的那串铃铛上。那串铃铛不是它物,正是代表魔尊身份的紫金铃。会一直盯着紫金铃不放,这位魔将显然已经察觉到了眼前这位尊主的不妥。
可惜,守卫传送阵的魔兵却并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见魔将行礼,忙不迭地俯身行礼。
“恭送魔尊!”
察觉到魔将眼神中的异样,此时“魔尊”藏在袖中的手已经紧张地拧成了一团,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这根本不是什么睥睨天下,威震三界的魔尊,不过只是个偷偷换上了魔尊全套装备的普通凡人少女罢了。
韦妆觉得这天地间恐怕再也没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原世界的她从小流落街头,跟老骗子相依为命。一朝穿越,竟成了修真世家韦氏一族的嫡长女。原以为终于时来运转,从此可以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了,却没想到,父母皆是修真者的她竟然没有灵根。
没有灵根也就罢了,她原想着自己身上到底流着韦氏的血脉,韦氏作为修真界排得上号的修真世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缺自己一口饭吃。哪怕她只是区区凡人,借着韦氏的背景,想来也能一世无忧。
却做梦都没想到,祸从天降。
三天前,魔尊忽然传令全修真界,意欲娶韦氏女为妻,令韦氏在三天之内将女儿送到玄渊境,也即外人口中的魔界。
魔尊口中的韦氏女自然不可能是她这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凡人,而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韦姗。奈何现任韦氏家主,也就是她爹偏心,舍不得送资质逆天,前途无量的小女儿入魔窟,竟选择冒天下之大不韪,李代桃僵,让她这个废物大女儿替嫁。
让她替嫁也就罢了,甚至连一身嫁衣都舍不得替她准备,竟一顶小轿将她丢到魔界,还妄言韦氏自知女儿蒲柳之姿,不堪为后,能得尊主垂青已是万幸,不敢妄想尊后之位,能留在尊主身边为奴为婢于愿足矣。
这算盘打得……
分明是打算一旦糊弄不过去,就再把小女儿送来,生怕她这个不值钱的替代品占了小女儿尊后的位置。
韦妆前世是个孤儿,本也没强求过什么父母亲情。自从这个世界的母亲在她三岁那年,为求仙缘和离离家后,她就知道自己在韦家注定只能是个边缘人,却做梦都没想到,韦家竟能亲手送她去死。
现任魔尊,姓莫名白,传说中乃是人魔混血,身形秀雅颀长如书生,面目却狰狞若鬼,因此终日以修罗鬼面示人。
据说性情残暴,以杀人为乐,就在半个月前,刚刚屠了玉清宗。可怜玉清宗上下数百口人,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只剩一片焦土。
入魔窟后,她倒是曾见过他一面,无奈实在太过害怕,根本没敢抬头,只看到了他绣着精致暗纹的玄色衣摆。
谁能想到,此时此刻,那身绣着精致暗纹的玄衣正穿在她身上,那令无数人闻之色变的修罗鬼面就戴在她脸上。
所有人以为,敢在玄渊境穿成这样的人只有魔尊一个。
不好意思,她也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狗急了尚且会跳墙呢。啊呸,她才不是狗!
死前奋力一搏,哪怕死了,也虽败犹荣。
败?谁说她一定会败?能助她逃离魔窟的传送阵近在咫尺,只要她走进去,就能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魔窟。
感谢这个世界有传送阵的存在,如果单靠双腿,她一个凡人,根本不可能走出魔窟。
一想到马上就能逃出生天,韦妆心中狂喜,拳头不由拧得更紧。
胜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不远处,躬身行礼的不知名魔将依旧虎视眈眈,那仿佛鹰隼般的目光灼得她浑身仿佛有蚂蚁在爬行。
顶住,顶住,不怕,不怕。
呼吸要稳,气场要足。
一步,
两步,
三步,
……
魔界的传送阵,审美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
传送阵的底座由不知名植物的枝桠盘绕而成,不知是蛇还是龙的生物不停在枝桠间缓缓游动,激起人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不做点心理建设,正常人还真难面无表情地踩上去。
韦妆停下脚步,暗暗吸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传送阵是否真的能将她传送到她想去的地方,但无论如何都比继续留在魔窟好。
打定了主意,她把心一横,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
甩袖,转身,入阵。
踏上传送阵的一刹那,即将逃出生天的欣喜让她不由自主一阵战栗。
也正是这阵战栗让她露出了破绽。
“拦住他,他不是魔尊!”
一直用审视的目光偷偷打量她的魔将一双鹰眼猛地一缩,紧接着,一道强劲的魔气便凌空袭来。
韦妆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目的地。
青要山,青要山!
韦家已经回不去了,前路漫漫,不知该何去何从。韦妆觉得,哪怕要死,也该死在风景秀丽的地方。
正是春花烂漫的时候,青要山的紫荆花应当开得正好。
魔气破空而来,吹得韦妆荆棘王冠下的发丝猎猎飞舞,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周身忽然涌过一阵热流,身体霎时仿佛落入了温泉池中一般涌起一股奇异的失重感,待到再度脚踏实地,那道扑面而来的魔气早已消失无踪。
微风拂过,她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紫荆花的芬芳。
睁开眼前,她竟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得流下了眼泪,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后,才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入目便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紫色繁花,一团团,一簇簇,树干上,枝头上,层层叠叠,千树万树,抬眼望去,仿佛在瞬间掉入了一匹漫天铺开的紫色锦缎之中。
目睹如此胜景,经历过魔界一成不变的昏暗色调荼毒,差点忘记这个世界还有其它颜色的韦妆,激动得差点痛哭出声。
“呼——”
终于能呼吸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而后,一身盛装,头戴荆棘王冠的“魔尊”瞬间犹如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般瘫坐在了地上。
竟然真的逃出来了,简直就跟做梦一般。
之前魔尊将仙门俘虏一个个丢进灭魂池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那一声声惨叫仿佛犹在耳畔。她以为自己有死无生,没想到却绝处逢生。
刺激!
她也没想到,被魔宫侍女逼着去浴池服侍魔尊,竟那么巧,能遇到魔尊遭手下暗算。
趁着二人两败俱伤之际,她趁火打劫卷走了魔尊的衣服,就那么换上魔尊的全套装备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一路走来,竟无人阻拦。
魔尊的衣服可以随着人的身体自由伸缩尺寸,但换的时候她就知道,魔尊的体型跟她差距甚大,肉眼就能看到的体型差距,想不怀疑都不可能。
平时极少有机会见到魔尊的小魔也就罢了,但魔将级别的心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不敢怀疑?
她有生以来头一回真诚地感谢魔尊嗜杀成性,不当人子。
也幸亏在入魔宫之前,她知道自己此行死生难测,故意没带上丫鬟冬青。不然,多一个人,她未必有这勇气放手一搏。
侥幸啊,真是侥幸!
韦妆心有余悸,仰面朝天瘫倒在了地上。直到此时,一腔孤勇退去,她才开始阵阵后怕。
咚咚的心跳声犹如擂鼓,浑身汗出如浆,双手双脚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跟她之前镇定自若,旁若无人地头戴冠冕行走在无心宫中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