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坐的的男子于是起身,他宽大左袖上绣着云雨龙鹤,右边则有飞鸿腾凤,左右手交叠,两袖合拢,便是一副完整的登仙瑞兽图。昆仑上下,唯有云华元君座下弟子,因修徊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之道,衣着服饰上才会有如此绣纹。
“既然如此,今天就到这里罢。某自会禀明元君,届时再由她老人家定夺。今夜还请真人在此委屈一夜,这案子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想来明天就能给真人一个结果了。”
他俯身一揖,容桐起身回敬。一礼过,他拂袖收去那些玉简,绕过硕大的屏风,推门自离去了。
一时室内陡然安静下来,唯有照壁孤灯相映。容桐脸上那种懒洋洋的闲适在光影的几经变化里垮塌成了半死不活的愁云惨淡。
问心结界把她传送到这个陌生的屋子里已经有数个时辰了,如今长老会的人又接过手,与其说是保护,倒更像是情况未明前的限制自由。
她弯下腰捏了捏跪坐跪麻了的小腿,随手掐出前几日好不容易才练熟的中级化形术组合,空气迅速地凝固成为一大团球形史莱姆。她整个人往上面一扑,在软绵绵的世界里重新找回了世界的美好与和平。
“小姐,咱们不应当在这个时候把案情捅到上头的。”抱琴的声音冷不防从乾坤袋里的玉简里传出来。
“可不是!”容桐不得不放弃暂时的鸵鸟状态,把头从软绵绵中拔.出来,仰着脖子唉声叹气,“证据链不完整不说,最重要的是时机完全不成熟。”
在她的预想里,一切都应该是按部就班的。她应该先以户土司为依托,不管是集权揽权还是狐假虎威,首先要把根基打牢固,根系深扎入土壤里在看不见的地方延伸向四面八方。
到最后她在昆仑的权力系统中不再是一个依靠长老会背景上位、无关紧要的关系户,在她成长为参天大树时,地位早已不可动摇,哪怕是长老会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她的价值。
只要这群昆仑的最高权力者内部不是牢不可破,她还是有几成把握在与他们的周旋中渔翁得利,充实壮大自己的。
而灵脉的贪腐案,性质极其严重、牵涉人员众多,玉华真人更是化神期修士,常年为司籍堂的二把手,位高权重,本就不是轻易可以扳动。
她原来的计划是放长线钓大鱼,等到未来的某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上寻找一个自然的契机爆出,成为雪崩前落下的最后一片雪花。旧的权力者摧枯拉朽地崩塌了,她便能建造属于自己的大厦。
是!她,容桐,在地球位面绝对是个不偷税漏税、过马路从不闯红灯,奉公守法的合格公民。但她是在没办法对一个似乎是专为惩罚她而存在的世界抱有什么认同感。
没有认同感,人的底线就会低很多,滥权也好不择手段也好,她从意识到自己真的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开始,就一直清醒地只看到两个目标:
第一,活着;第二,回家。
她现在、未来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为这两个终极目标铺路。
可现在,计划好的一切再次一百八十度偏离方向。开局就被逼得打出了王炸,而且这个王炸的爆炸范围将无可避免地波及自己。
在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和一个门派吉祥物之间,云华元君会选择相信谁?
倘若云华元君不信她,那么她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有多少人要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倘若云华元君被自己呈上的证据说服,一个贪赃枉法的下属、一个“性情大变”有可能将自己隐藏了两百年“心机深沉”的外人,她会更忌惮谁?
以及,一次性搞出如此大的手笔,他们背后有没有更大的后台?涉及此案的外部势力究竟是什么样的规模?会不会哪怕一切查清了,最后的结局是当权者沉默,一切不了了之,而她则是利益牵扯之下必须牺牲的炮灰?
……
越想越燥,越燥越颓。容桐翻了个身,跟条咸鱼似的开始了新一轮的葛优瘫。玉简里抱琴也陪着她沉默着,没有催促亦没有抱怨。
漏更阑,红烛渐矮,蜡油滴满了铜盘。
“我们…..最好还是得把那个幕后的人给揪出来。”半晌,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小姐有怀疑的目标了么?”抱琴立刻接上,仿佛她们的对话从未中断。
“难说,”容桐面色凝重,“我们首先得知道他有什么目的,或者说,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值得对方连如此细微的空子都不肯放过,计划出问心结界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计划,大费周章地替一个凡人“申冤”?
你说或许只是路见不平的修界大侠出手相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别开玩笑了,也不看看如今修界对待凡人是个什么样的态度?这年头能不计回报不计后果地救助一名凡人,要么是初出茅庐“天真未泯”的筑基金丹。
元婴以上的,基本默认“超凡脱俗”和凡人不是一个物种的,就连容桐当初那样“顺手一帮”,就算真相大白也只会被打上“傻缺”的标签你信不信?
“莫非是小姐的仇家,专为和小姐你过不去?”
是,这是最直接能够想到的可能。那么剑峰的那些个剑修、嫉妒原主坐享其成的某些个昆仑天骄,甚至于已经察觉到容桐揽权的手段而产生危机意识的张久成……这可能性便太多了。
但是……
容桐的眉头越锁越紧,脑子里似乎有某些一闪而过的疑虑不得其解,就像刚才所想的,凡人于高阶修士而言基本是不屑一顾的存在,一个能够将李朝仙无声无息带入昆仑、修为至少在元婴期以上的修士,他要有个什么样的脑回路,才会从如此刁钻的角度来整她?
而且就算整到她了,至多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呢?颜面尽失、沦为笑柄、升迁基本无望?
可真是以上几类人,他们不动手则已,真经过重重谋划动了手,又怎会如此便罢手?
紫光真人,在大多数人一贯的认知里,本来就是个名声扫地、一无是处、混吃等死的草包。与其说是打击她,不如说这种程度的打击对她根本无关痛痒。
而真正了解了容桐一些秉性的,知道她其实在乎权势与前途的,譬如张久成……老实说,就算她因为此事再不能前进一步——但哪怕连临阵脱逃长老会都能给紫光轻轻揭过——事情过后,至少她还是户土司的郎官啊!对于他照样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他犯得着吗?
那么换一种思路,事情意外发展到现在,谁又是最终的得益者?
……对,对的!假如那人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让她不得不提前向长老会举报昆仑灵脉贪墨一案呢?
最后一滴蜡油流尽,“噗”一声火苗熄灭,室内陷入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