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
她的小床、小桌子小圈椅、小枕头小被子。
时隔多年,她忽然记起一件事——枕套里面还藏着两块糯米糖,是哥哥背着爹娘偷偷给她带回来的。
凤宁感到胸口塞满了又酸又热的东西。
得走了。
她蹭了蹭熟悉的朱雀浮雕,向这位曾经被自己盘出过包浆的朋友道别。
‘我要走啦!’
‘我还会回来的!’
‘一定!’
放手的瞬间,凤宁感觉自己“嗖”一声栽了出去,就像被狂风扯断牵引线的风筝。
周围的景象旋转缩小,飞速离她远去。
凤宁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凤宁睡得不安稳。
她很渴,很饿,但她太累了,想要一直躺下去。
眼皮重得像块牛皮糖,黏在一起分不开。手指倒像是棉花糖一样轻,轻得没有一丝力气,可能连风都拿不起来。
神智仍迷糊着,心底已经隐隐开始发急。
她知道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在等她去做。
不能睡了,不能再睡了!
‘不嘛,凤宁还想睡一会儿嘛,娘亲……娘、亲?’
胸口猛然攥紧。
心脏漏跳了好几拍,凤宁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根破烂的横梁,正正悬在头顶上方。它看起来非常不安全,随时可能掉下来砸到她的鼻子。
屋顶破了三四个洞,落下几条歪斜的天光,照亮一道道雾蒙蒙的浮灰。
凤宁呆住。
她怔怔顺着梁柱往下望,看到不远处的供桌上立着一座残破的石像,一半腐朽发黑,另一半裹了厚厚的蛛灰。
周围漂浮着泛潮的霉味,这是一座废弃的破庙。
没见识的凤宁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
她爬坐起来,正要仔细观察四周和自己,突然被吓一跳。
她的身边竟然有个人。
这个人悄无声息蹲在一旁,单手托腮,笑吟吟望着她。
他穿一身黑衣服,显得脸特别白。头发束成高马尾,半缕发梢懒洋洋挂在左边肩膀上。
“跑了这么远,一定十分辛苦吧?”他说。
这人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说话不紧不慢,语气亲切温和。
凤宁脑袋正发懵,听他这么一说,思路瞬间被带跑,下意识地在心里一顿点头。
对对对。
她昏迷之前,看见自己都飞出昆仑洲了。
可远呢!
她想问问这是哪里,一张嘴,发现嘴唇和舌头都干涩地粘在一起,嗓子眼往外冒烟,仿佛塞了烧红的刀片,上面还裹着沙子。
好渴!
她从做鬼的时候一直渴到现在了!
水……
想到水的甘冽清爽,凤宁顿觉百爪挠心,眼睛都冒起了绿光。
陌生人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递过一只水囊:“喝了水再聊?”
凤宁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水囊递到面前,袋子里传出清水碰撞声。
凤宁的身体快过了脑子,唰一下夺过水囊,咕吨咕吨往肚子里灌。
“哇……”
饱满畅快的感觉直冲脑海。
凤宁感动到眼冒泪光。
她没喝够,但她知道不能把别人的水全部喝光,于是狠心留下一大半,捧还给这位好心的陌生人。
“谢谢你!”
他没伸手接,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嘴角微微抿起来,似笑非笑的样子。
凤宁等了一会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阿爹阿娘从小就教她懂礼貌。
做鬼太久,她不是很清楚人和人交往的基础流程了。
偏了偏脑袋,凤宁迟疑地开口:“……不客气?”
谢谢你——不客气。好像是这样没错!
他挑起眉尾。
半晌,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
他微笑着问:“你觉得,滴水之恩当如何报答?”
这题她会!
凤宁立刻背诵标准答案:“涌泉相报。”
“原来知道啊。”他的笑意更深了些,“那你说,有人恩将仇报害死自己的救命恩人,该如何?”
凤宁愣住。
恩将仇报?害死救命恩人?
那不就是穿越者吗?
她瞬间就上头了。
眼眶变得滚烫,鼻子像被棉花塞住。
她带着鼻音,恶狠狠地开口:“该死!”
穿越者该死!
该下十八层地狱!
“哦——很好。”善解人意的陌生人点了点头,愉快地拍手笑道,“既然已就此事达成共识……”
凤宁期待地睁大眼睛。
他:“那么我就动手杀你了。”
他的笑容过于清澈友善,以致于凤宁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傻乎乎点了下头。
他反倒动作一顿。
“这是大彻大悟?还是逃傻了。”他皱眉表示不满,“你这样会让复仇过程不那么大快人心啊。”
“……啊?”
看着他手上多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凤宁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原来这个人是来杀她的?
啊,对了。她现在的身体不是凤宁,而是穿越者。
穿越者大概做了什么坏事,正在被这个人追杀。
凤宁来的时机很精准,脸接大黑锅。
眼看那把冰凉锋利的匕首架上了脖子,凤宁后背一冷,脑袋一缩,赶紧着急替自己辩解,“等……等等!”
她才不能替穿越者死呢!她有很重要的仇要报,她要回去找爹娘!
可是该怎么解释?
她,凤宁,是个无辜的好人,不是穿越者那个坏人,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坏事,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刚才喝过他的水,一定会涌泉以报……
一岁半之前,凤宁只会蹦短句,一岁半之后,凤宁就没了嘴。
她本来也说不了这么长的句子,穿越夺舍的事情更是说不清楚。
情急之下,凤宁的语言能力直接退化到一岁。
她艰难憋出了一句最最真挚的话。
“我,好人,涌泉!”
“……”
陌生人额角跳了跳。
他的唇角重新浮起笑容,身体微微后仰。
“请你严肃一点,认真狡辩。”他鼓励地看着她,“否则我很难装出被你骗过去的样子。”
凤宁心想:这个人真怪。
她很老实地告诉他:“我没有做坏事。”
“不承认啊。”他往边上一挪,让出身后的东西,“那好,我就跟你讲讲道理。”
凤宁顺着他的指示望去。
只见地上那厚重潮湿的积尘里面……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道理,哦不,尸体。
他一让开,难以言喻的气味立刻兜头扑了凤宁一脸。
凤宁:“……啊。”
她都不知道庙里还有别的东西。
所以这人带着半具尸体静悄悄来到她的身边,等她睡醒,问候她,给她水喝,然后再露出尸体和她讲道理?
……好怪。
像凤宁这种还没有成年就做了陈年老鬼的倒霉蛋,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尸体。
她开始认真观察。
只见这尸体身上挂着几道褴褛布条,早已被黑红的污血浸透。血肉几乎被啃噬殆尽,多处能见白骨,骨上留有尖利错乱的齿痕。
面目全毁,大概能看出是个年轻人。
“看这儿。”那人倾身过来,把凤宁脖子一勾,压到尸体面前,一处处细致指给她看,“发际线,胎记,十字疤,腮帮子上吃剩的半颗痣……都能看清吧。是我兄弟齐文宇没错了。”
凤宁偷转眼珠,看了看这个人。
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难过,眼睛弯着笑,声音清朗跳脱,好像正在给她介绍一个大活人。
更怪了。
“你是齐文宇从‘墟’救回来的。”他转过脸,“私底下他常常带你这个拖油瓶出来混功劳,夜路走多总要撞到鬼。于是他死了。”
凤宁重点错:“拖油瓶?”
她不禁有些激动。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听到有人骂穿越者!以前所有人都只会夸那个坏蛋,什么乖啊可爱啊聪明啊厉害啊……凤宁只能假装不在意,其实气得快把殿梁啃秃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同仇敌忾!
凤宁眼巴巴:“再骂几句!”
“?”
他偏不骂。
他抬手把尸体翻了个面。
凤宁:“……”
这娴熟的手法,好像阿娘铺被子。
凤宁望向那具倒霉的尸体,目光忽然被吸引。
有个异物卡在骨缝里。
“你说不是你干的。可是怎么办,”他摊手,一脸爱莫能助,“你的刀还插在人家的大腿上,要不然我先替你拔了?”
凤宁:“……”
他皱起眉头,撇着嘴角,把短刀从尸身拔下。
动作很慢,锋刃刮过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甩了甩刀刃上半凝固的血,他探手抓过凤宁腰间的刀鞘,把那仍然沾有血和肉丝的刀子往里一合。
“啪”,严丝合缝,刀鞘和刀柄上的图案精准对上。
“啊……成功破案。”他开心地偏了偏头,“要不然我顺便替你招了?”
在凤宁一岁半的人生中,从来没见过像他这种怪人。
他并不需要她给出反应,自顾自说话:“这里的凶邪远比想象中更厉害。齐文宇打不过,带着你只会一起死。他修为高,讲道理肯定比你跑得快。不过你把刀子插到他的腿上,他就一定跑不过你了,完美。”
凤宁:“……”
他为什么可以用睡前故事娓娓道来的语气陈述这种事。
“那么我现在可以杀你了吗?”他友好征求她的意见。
凤宁默默看了看那把刀,又看了看自己。
物证人证俱全。她可以作证,穿越者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会干出这种坏事。
但她不是穿越者,她必须替自己强行狡辩一下。
凤宁摇头:“你不讲道理。”
他虚心求教:“我哪里不讲道理?”
凤宁:“杀他的,是凶邪。”
他:“你不插刀,他就不会被凶邪追上。”
凤宁:“凶邪不追,就不会插刀。”
“……”
他瞪着她,她也睁大眼睛瞪他,完全不心虚。
半晌。
“所以我做人为什么要讲道理。”他抬头望天,发出灵魂疑问,“所以为什么连一个傻子都可以和我讲道理?”
凤宁眨了眨眼睛。
笑,穿越者又被骂傻子了。
“好吧。”他表示妥协,“我承认你的道理有点道理,那么先杀凶邪,再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女主:这人好怪,再看一眼。
是的,这朵表演型人格的奇葩,就是男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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