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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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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许是白日里哭的那一场痛快,把蔽塞的关窍冲开,云箫韶起一些胃口。

陪着的,画晚给奉两枚椒麻花卷,云箫韶捻在手中举在灯下看,黄澄澄、油光光,吃在口中,绵酥酥、松脆脆,连夸好手艺,画晚喜笑颜开。

笑着笑着笑不出来,眼看又从荷包里摸参片。

瞧她横眉竖眼样儿,云箫韶笑道:“罢了,不吃好么?瞧你脸皱的。”

说着一包参片掷进卷云炉子,就要安置。

参片是吊命用,点着心火熬油,如今却这也不要,画晚鼻尖一酸,一声不吭给往榻上铺设。

约摸是睡下没多久,顶天半时辰出头,外头南天一星明灭,原本晴天月明,先头也说,今年整一冬季没见阴天,今日却见着,急一阵夜风卷啸,龙虎吟鸣相似,天上星月隐见,地上乌拉拉一阵风,吹进堂中。

听见榻上有动静,画晚披衣起来瞧,云箫韶张着眼迷着神儿叫:“画晴。”

“娘?娘?睁眼看人,我是画晚。”

怔愣一刻,云箫韶回缓,慢慢看一眼:“嗯,画晚。”

困头没了,叫设案要漱口清一清,画晚捧水盂回来见她神色不好,趣儿她的:“娘一惯目明伶俐,离娄也比得,今怎认岔我来。”

她要逗趣,没得先带出些哀哀口吻。

画晴死也太早。

她两个一般随嫁,画晴年长些,每多关照她,后来徐茜蓉小产,非攀扯她们娘,百般逼迫,无法,画晴瞒着娘在主子跟前应承一应孽责,举身投井担认。

听榻上云箫韶忽道:“我不是瞧岔你,我是害梦。”

又恍恍然望外间看,蜡瘦面皮扯一抹笑:“也不说害梦,原是梦佳期。梦的你画晴姐,还有你姨妈,抱一孩儿来喊我,说她几个新置办的宅,太太他们都一处聚得好,单落我一人,因来唤我。”

这说的,画晚一个激灵醒,一面暗暗诵菩萨道爷,一面就想箱子里寻符早晚贴到窗子去,没想云箫韶又轻着声儿念:“你说她两个抱的谁,成儿么。”

画晚绷不得,伏她腿上大哭:“怎说的,哥一定早福禄勾的投去做新胎,如今早出落成小大人儿,怎还是婴孩样貌?娘你是中心虚弱,撞着邪祟,明儿去青云观请一张符安枕便好了。”

云箫韶好似没听这一嘟噜的话,兀自道:“一定是成儿,怎不叫我看一眼?我想他。”把画晚哭杀了,含泪劝解一会子,复又睡下。

第二日果然,昨夜里阴云不是白聚来,一夜过去竟然满院子盈白,好雪尺厚,画晚领着两个丫鬟在梧桐苑外扫雪。

须臾跑进来告云箫韶:“娘,秦姨来瞧你。”

榻上云箫韶面朝里正睡,昨儿睡得不安稳,来来回回梦梦醒醒,这会子晨起饭也没吃,一头闷睡。

打帘子进来画晚领一妇人,这妇人容长面孔、杏眼弯眉,端的和善,是秘枢院副使家里大娘秦氏,小名儿玉玞,和云箫韶是自幼的交游。

进来瞧云箫韶还睡着,秦玉玞比一个噤声,领着到外间,鼻尖皱的:“屋里熏的芸香这浓,你娘惯不爱,画晚,你对我说,你娘坐杩子还起得来?”

画晚只叹气:“那起来,前儿每坐净桶俺仔细伺候扶着坐,如今只在榻上铺设草纸。”

秦玉玞脸上也白了:“还是止不住?”

丫头只是摇头:“讨来方儿服下,是血余炭与地藿香煎酒,管是好两天,过后比常更亏。”忍不得要哭,“秦姨,俺娘昨日到慈居殿说好一会子的话,赤脸呛声也有,眼瞧是不要过这年,秦姨慈悲,多少劝劝。”

“你说她昨日去慈居殿?”秦玉玞纳闷,“她最不耐烦和徐氏姑侄两个费口舌,怎的?”

教细细说一遍,秦玉玞望案边上坐下,怔然半晌:“劝也不中用。”

听这话画晚急不的,连声追问是何道理,秦玉玞也落泪:“她用慈居殿的茶,她竟然用慈居殿的茶。陛下登宝前后这两年,东宫云氏与徐氏反目,她何处不小心,如今竟然用慈居殿的茶。”

“你说又妆扮得仔细,这是,”秦玉玞闭闭眼,“她的病一向没外人传,旁人只道她是个康健的,去拜见太后时精神头十足,颜色好鲜亮,宫人谁没看见!一朝饮太后的茶,又与徐氏起争执,回来人就不好,将来任谁说一嘴不是猫腻?大小徐氏不拘,少不得要疑她二人下手!”

原来、原来存的这个心思!自知命不久矣,血与仇倒噎在嗓子口咽不下,以身搏命埋个嫌隙,换徐氏不得安宁,画晚哭得愈收不住。

这档口里间嘤咛两声,秦玉玞拈帕拾妆打帘子进去,把眼一瞧,冷风瘦黄叶,花枝成枯枝,掀被瞧身上,香肌消减瘦不成样子,泪不禁地掉:“云丫头,你何苦来!”

过去握一握手腕,没她一半粗细,悲从中来:“你既拿自己身子作筏子,你就也自知在陛下心里头的分量,何苦来?”

云箫韶仰在枕上喘气:“我不要他心里头甚么分量,玞姐姐,我不要,”转又道,“我要娘,你的及笈礼是我娘做与你的,你记得?”

“要你说,”秦玉玞赖好止住泪,面上拗地笑,“她赠我的好芙蓉簪儿,我一直留着,预备将来给他姐姐做妆,到时你是要做干娘的人,及笈也要烦你老人家的功。”

云箫韶眼睛昂闪:“是,你闺女好几岁了,快长大了。”

秦玉玞一呆,直要自抽嘴巴,没得撩着子息根蒂一起子伤心事,云箫韶却道算甚,又道:“你听我劝,莫予她的,她没爹?叫她爹再给她置办好的,你的你就留着。”

使一旁画晚合力将掫拽坐起身,又叫画晚开箱,翻出一只晚香玉镶的鸡翅木匣子,握秦玉玞的手:“芙蓉并蒂,你那簪子原是一双。你瞧,”揭开看来,“是不是一双?”

秦玉玞看过:“一模似样的精工,可儿是。”

画晚说怪不得这簪子娘时不时把拿出来瞧,戴又舍不得,原来是念着姨,还当是中意尖儿上作芙蓉蕊的细珍珠,秦玉玞撑着笑说就你这丫头知道哪样价贵。

主仆三个看一会子,云箫韶轻声:“姐姐,这支儿也留予你罢,做个念想。”

“那的话!”另两人齐齐喝她,她不理:“我但有什么好的,都是他的,不值拿出来碍咱们姐妹的眼。一应的嫁妆聘礼,先头几年贴补干净,统共没剩下什么,你难道嫌我的。”

秦玉玞杏核眼睛泪满溢地下来:“你这又是什么话,我几时嫌你。”

画晚立在边上不住抹泪儿,云箫韶瞅她,转又翻出一只包伏卷,情是早就预备下,又从里解出一只宽扁样匣子,招呼:“画晚,你来,”画晚掩面迳到跟前听她,“也是你在我手底下答应一遭,匣子里是我陪来的三十副挑金牙扇子,一直没舍,给你罢。还有些银票飞钱,你收去。”

画晚哪里依:“娘,你刀砍杀我,我留在这里给娘守灵。”

秦玉玞也道:“这丫头你打发哪去?我不替你照看?”

摇一摇脖子,云箫韶目光望外头泛泛撒去:“我死后,她留在谁家里都没安生日子过。包儿里有一式身契,做的教坊司放出来丫头,她年纪也合当,没大破绽,巧赶年节时下,驿馆松懈,走罢,别留在京城腌臜地。”

说罢就打发画晚即刻走,竟是一刻不留。

再三催促:“原望咱们姐妹白头守到老,谁料天不我予,只予我这拙病,如今要先去,却不带你。”画晚再三不舍,问娘还有何吩咐,云箫韶说:

“每到清明中元,给你哥儿烧副小蘸。”

画晚和秦玉玞垂泪记下,云箫韶又说:“别杵着等烧完,点着火就去罢。没三岁的早夭孩子祭蘸,阻你们命数。”

说罢拿眼睛瞪画晚:“你这丫头,还不走,单等我陪你哭一场?”画晚饶不得,只好收拾拢在氅子里出去。

说她打青阳门出宫,只说领年节往外头观子捐千岁符差事,即出去,又改换行装出城等等,不题。

这头不一时秦玉玞也叫送客,归家下轿时望半当空一看,这才过午间天就阴沈沈,一丝光亮没有,雪乱砌碎玉倾洒鹅毛相似,漫天漫地。

晚间她还没用膳,先头歪在榻上莫名困头犯着,意识半昏半沉的,抬眼瞧见云箫韶推门进来。

“姐姐,”云箫韶嘻嘻笑,竟是昔日丰容样子,秦玉玞正待惊异,起来喊人,见她扭身儿望外走,“姐姐且坐,好生加餐,我去也。”

“这向晚你望哪去?”

秦玉玞起身要追,蓦地惊醒,案上香喷喷丫鬟设的餐饭,窗外沉黯黯不住的雪天,惊魂未定抿几筷子,左右不能安定。

她不安定,碍着什么,圭表一样地赶着走。

过没二刻,京城家小都听见的,宫里方向咚咚咚地好大一阵声响,是丧钟,有贵人新丧。

却也忒怪,这钟敲的,先头只有八响,后来没一阵儿,当当当地又接上趟,足足二十七响响彻京城。二十七,这是正主子西归,不是皇后就是太后,旁人可没脸面享这数儿。确切是谁呢?新帝才登基,是哪个没福气的主子,这就没了,平头百姓感慨两句却哪个知道。

说他们更不知道的。

宫里丧葬敲钟是治礼苑活计,原是不多不少只敲八响的,后来新帝抢进,劈手夺过钟椎。

一人来高的东西,寻常要八个内侍合力抬掇的东西,新帝硬是一人之力上撞,面色沉得好比外头没晴头的雪天,额上脖子上青筋要裂似的爆出来,掌心看揦摸出血淋漓。一旁太后又恼又不敢劝,气得要不的,生生眼看他敲出二十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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