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峰戴着耳机,听着关宏宇那边的对话,若有所思。刘音轻手轻脚走进来,把一份面放到关宏峰面前,用嘴型说:“本店招牌意面。”
关宏峰还是略带警觉地瞟了眼她,没说话。
刘音转身走开,到门口时没有回头,只撂下一句:“你别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四十八块五。”
那头周巡已经通知技术队所有人去市局阅卷,查之前在全市范围内还有没有类似的案子。他布置完任务,回头问关宏宇:“有没有可能把筛选条件范围缩小一些?”
关宏宇刚想回答,那头关宏峰冷不防在耳机里道:“你是不是把刘音睡了?”
关宏宇下意识“啊”了一声。
周巡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有没有可能把筛选条件范围缩小一些?”
关宏宇运了运气,说:“气候特征、目标特征和行为特征……这三者共同构成了一个近乎理想的犯罪环境。情侣约会,自然是要避人耳目,深夜户外人迹稀少,而暴雨则会把出现目击者的几率降低到近乎于零。所以说我不认为案发时的这场暴雨只是个偶然的巧合。它很可能是凶手刻意的选择。”
周巡有些明白了:“呃,一旦筛查结果确认这是一起全市范围内的连环命案,市局可能会成立专案组,然后从涉案辖区各分院局抽调刑侦骨干,协作破案……”
关宏宇笑了笑:“要是专案组破不了案呢?或者,要是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侦破,并且……如果实现这个结果,是以我参加侦破工作为重要前提的情况下呢?”
周巡顿时乐了:“那就能证明局里任用关老师的决定是正确的!”
关宏宇道:“那辛苦周队今晚带领大家在这儿翻案卷,我回去睡了。”
耳机里安静下来,关宏峰关掉设备,把电脑、手机、耳机等设备收进包里,又拿出口罩、帽子,穿戴完毕后,很谨慎地出了后门。
桌子上,空面盘子旁边放着四十八块五。
窗外雨还未停,市局刑侦总队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技术队其他人正在把筛选出来的卷宗从档案库里提出来。周舒桐站在赵茜身旁,对着记录本上的筛选条件,协助技术队做核查。
赵茜已经不在电脑边,她和小高等人都在书山卷海里翻找着。她翻开一本案卷,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挥手叫周舒桐过来,两个人拿着记录本逐一对照,赵茜不时点头。赵茜和周舒桐对视一番,周舒桐微微张开嘴,露出惊喜的表情。
赵茜站起来,大声道:“找到了!去年,向阳区亮马河南草地,暴雨,被害人一男一女。凶手打破了后车窗,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周巡没有急着看案卷,只是接了过来,拿起手机,给大家看上面的信息:“海港区那边刚来信儿,也找到了两起。”
10分钟后,全员集合,原本稍有困意的干警们都精神百倍。加上昨天这一起,近五年来全市一共发生了四起类似的案件,平均每年一起。
两小时前,总队批准成立专案组,很快,海港区派来的支援队伍也到了,人不多,只有五个。为首的那名刑警也是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体格魁梧,他径直朝周巡走了过来,一副冲劲十足的大嗓门:“周巡,我都躲到海港区去了怎么还甩不开你!”
“赵馨诚?”周巡也挺惊喜,“你小子!”两人靠近,互相对着胸口锤了一拳。
周巡哈哈大笑:“老子现在可是堂堂支队长,你小子还糗在地区队当二把手,怎么混的啊?”周舒桐奇怪地看着这俩人。
赵茜小声告诉她:“这位是海港区刑侦支队东部地区队的副队长,跟周队是警校同期,据说是那拨人里唯一能跟周队打个平手的。”周舒桐目光里立刻透出崇敬之光。
赵馨诚那边不屑地道:“屁,你丫爬得快,还不是摊上了好师傅?”
他回过头,主动朝关宏峰伸出手,满脸真诚的笑意:“海港区支队赵馨诚。关队,久仰大名啊。”
关宏峰跟他握手:“别,我现在充其量就是个顾问。”
赵馨诚客气道:“哪里,你在不在支队编制,那都是一把手的地位。”
他说着向后一摆手:“说起来,除了我们队派来的仨弟兄,我也带了个顾问……韩彬!”他身后,一个人走过来,三十多岁,中等身材。
赵馨诚介绍道:“韩彬,我们支队顾问韩松阁教授的儿子,主业是律师。”
关宏峰上前和韩彬握手:“我读过你写的那篇《论‘犯罪两分法’在刑侦工作实践应用中的局限性》,很是受教,希望能有机会和你们父子学习犯罪剖绘的技巧。”
韩彬看上去温和有礼,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您过誉了。父亲很忙,我是被临时抓来顶缸的。”
周舒桐小声嘟囔了一句:“这谁啊?”
赵茜小声说:“不清楚,不过他老爸韩松阁确实是全国知名的犯罪剖绘专家。”
寒暄已毕,周巡带着一行人来到被整个搬回来的涉案车辆的放置房间,赵馨诚等人跟在他身后。赵馨诚拿出两本案卷,递给周巡:“说我们那两个案子吧。根据你给我的筛选标准,确实在前年和大前年,有两起非常类似的谋杀案。第一起是在林业大学北墙外,案发当晚下了暴雨……”
赵馨诚说话的时候,韩彬面无表情,敏锐地观察着车身上下。
赵馨诚接着道:“被害人是五十三岁的李姓男子和林业大学南侧发廊里的卖淫女刘某。经查实,两人应该是在李某的车里进行性交易,期间后车窗被打碎。两人都是被同一种利器戳刺头部致死。案发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凶手不但没有留下足迹,而且将车内的所有痕迹擦得一干二净,连后备箱里的消防栓瓶子都擦过……”
韩彬还在观察车内。赵茜见缝插针走到他身边:“昨天这一案也是,没有指纹和其他可供排查的痕迹。”韩彬双手插兜,微微点头。
赵馨诚道:“被害人的尸体有被移动过的痕迹,衣物也被重新整理放置。最夸张的是,李某从拉链儿到皮带,都系得整整齐齐,但老二上还套着个避孕套……”他边说边比划,在场几位女士都有些尴尬。赵馨诚却毫无所觉,说得兴起。
“再就是前年那起,案发地点在四季青桥西北侧一个塑料制品厂的废弃物处理站。被害人同样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某汽车4S店的高管孙某,女的是他的秘书,两人在车内遭同一种凶器戳刺杀害,略有不同的是,这次这两个人坐在车前排,那女的正在用嘴……”他说到这儿,总算有点不自在了,看了眼周舒桐和赵茜,没往下说,掩饰性地挥了两下手,“总之……就是尽管这两人当时坐在前面,凶手同样是打破后车窗实施的犯罪。案发时间在凌晨四点左右,以当时的节气,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不过由于恰好——现在来看也许不是恰好,下了大雨,所以还是没有找到半个目击证人……”
韩彬踱步到放着李地参衣物的桌边,看了看桌上摆放的各类物证。赵馨诚补充道:“凶手同样将案发车辆清理得很干净,甚至连那个女人的嘴都擦得很干净。大概情况就是这些,细节案卷里都有。”
周巡冲小汪挥了一下手,小汪递上两本案卷,周巡递过去一本给赵馨诚。“这是我们辖区昨天发生的那起,”他自己翻开另外一本,“向阳那起是去年在亮马河附近,被害的也是一男一女,车窗被打碎了,案发时间在凌晨两点多。车内痕迹被清理过,尸体及车内物品被重新摆放过……案情都差不多。”
赵馨诚拿过案卷,翻了两页就递给了旁边的韩彬,在另外一边,关宏峰也在仔细翻阅海港区送来的案卷。两个人相对站着,气氛好似莫名紧张起来。
赵馨诚和周巡大眼瞪小眼,看了看各自身边看卷的两名顾问,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说,四周静了半晌。周巡也觉得有些尴尬,求助地扭头看向关宏峰。
关宏峰目光从案卷上挪开,慢条斯理地道:“在凶手连续作案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总结他作案时的相同点或不同点,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有可能指出新的排查方向。不过这名凶手似乎和通常意义上的连环杀手不太一样。他的冷却期很稳定,但却长达一年,这很罕见。”
关宏峰一开口,韩彬也动了,他走到车旁边,看着车左后玻璃被打碎的位置,问:“每次打碎的都是后车窗么……”
周舒桐翻着海港区的另外一本案卷:“对啊,就算被害人坐在前座那一案,凶手也是打碎的后车窗。”
关宏峰接着道:“那看来这和天气一样,也是凶手刻意做出的选择。”
赵茜也猜测道:“会不会因为涉案的中高档轿车在出厂时后车窗玻璃都做过遮阳处理,所以车主不会给后车玻璃再贴膜,凶手觉得后车窗更易于用利器击破?”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韩彬,但韩彬依然是低头看卷宗,并没有注意到赵茜的发言。
倒是关宏峰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说明凶手自第一案开始,就已经具备了相当成熟的犯罪技巧,以及高超的反侦查能力——这么多起案件,却几乎感觉不到凶手有什么进步。他实施第一起谋杀时,就拥有近乎完美的素质。”
韩彬忽然插口道:“前两次难免还会有些不熟练吧。”
关宏峰回头看了他一眼,韩彬合上手里的案卷,低声道:“你们昨天这起案件中,推测凶手摆放尸体以及清理车内痕迹用了大约12分钟。但他第一次用的时间好像更长一些。”
关宏峰听完,立刻翻开手中的案卷,韩彬走了过来,关宏峰翻到车内的尸体照片,韩彬用手指着照片上女性被害人横在腰前的右臂。
关宏峰一眼就看明白了:“尸僵状态下。”
韩彬点点头。关宏峰道:“那最快也要发生在被害人死亡一小时之后……看来他第一次清理现场确实不太熟练。”
赵馨诚也凑过来:“两位大师,有啥可供排查的线索不?”
关宏峰立刻道:“从视频里看,我们知道凶手应该是男性,身高在一米八到一米八五之间,体格魁梧。从他对尸体和案发现场的处理,可以推断他有轻微的强迫症倾向。虽然他都是步行进出的案发现场,但依据案发的时间和地域范围来看,他应当有自驾交通工具。”
韩彬补充道:“凶手可能不低于四十岁,从事或从事过跟刑侦类有关的工作。”
关宏峰紧接着道:“能够在这种时间随意在外游荡,凶手应该是独自居住,或跟年长的父母同住……”
韩彬想了想:“冷却期有点长……”
关宏峰想了想:“那也不排除他是有正常家庭生活的人。否则过长的冷却期容易致使他的犯罪冲动越来越难遏制,作案频率应该也会发生变化。”
他们这一段对话又快又急,几乎没有停顿,等停歇下来,两个人才意识到这一点,都觉得意犹未尽,互相欣赏地对视着。
周舒桐用手捧住自己的下巴,一点不掩饰崇拜之情——两位大神啊。
周巡兴奋过了,又有点懵圈,挠了挠脑袋,叹气:“按这个来,津港有八百万人等着我们排查。能不能再缩小一些?”
这时刘长永从车库外面走进来:“送来的监控视频里查到一辆车。”
大家都看看他,周巡率先跟上他,往技术队办公室走去。
韩彬连忙周巡:“我先不过去了,法医队怎么走?我想去看一下尸体。”
周巡刚要说话,关宏峰已上前一步:“我带你去。”
法医办公室,韩彬为人显然严谨而认真,话不多,但大多很有用。他俯身看完尸体,直起身,皱眉道:“伤口有九厘米深,这应该就是凶器的长度了吧?”
关宏峰道:“确切地说,凶器至少有九厘米长。”
韩彬颔首表示明白:“向阳那本案卷我还没看过,但是海港区这两起,被害人的伤口深度都没超过九厘米。试想,凶手想用利器戳穿有颅骨保护的头部,必定会用尽全力。而一旦凶器穿过颅骨,力量惯性自然会导致贯通到底的结果。”
关宏峰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补充道:“但凶手不一定是用身体力量实施的伤害。视频里虽然看不清凶器,但他的持械手臂不像是发力的姿态。”
韩彬正拿着两张尸检的X光片,对着灯看,忽然问:“视频里凶手是用什么东西抵住被害人头部了么?”
关宏峰回忆了一下:“差不多。”
韩彬思索了一会儿:“应该是某种能单手持握的压力装置……而且不止能使用一次,大概是某种电子压力装置——能判断凶器的开封角度么?”
高亚楠摇摇头。
关宏峰道:“从尸检上看不出来,但我们还原了被凶手打碎的车窗,从视频上来看,凶手并没有更换作案工具的时间……如果打碎车窗的和凶器是同一种工具的话,那应该是个夹角六十度的三棱锥状头。”
韩彬放下手里的X光片,看着关宏峰,皱起了眉:“六十度角……倒是符合破窗器的规格。”
关宏峰道:“我也这么觉得。而且,凶手很可能把破窗器改造成了用电子压力装置驱动的突刺锥。”
韩彬摇摇头,把X光片放在桌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可惜这对排查似乎也没什么帮助。”他似乎还在考虑案情,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礼貌地向高亚楠道了谢,退了出去。
高亚楠看着关宏峰,过了几秒,确定韩彬走远才开口:“还有一件事。”
她脸色有些苍白,绕过尸检台,走到关宏峰身边,递给他一个不透明信封:“关队,这是李地参的尸检总结。”
关宏峰接过信封,疑惑:“干吗给我?这给周巡不就完了?”
高亚楠盯住他,咬字刻意加重,添了一句:“有用的东西,还是给能用得到的人看为好。”
关宏峰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扭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高亚楠,高亚楠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关宏峰只觉得双手在微微颤抖,他走进隔间,打开信封,拿出两张纸,打开第一页,看到页眉“2·13灭门案卷宗”和页脚“第十页”的标注,吃了一惊,又连忙去看第二张纸,结果比看到第一张纸还惊讶,他思索片刻后,当机立断地将第二页纸撕碎,然后扔进了马桶冲走。
众人正围在电脑前看监控视频,韩彬和关宏峰从外面进来,一进屋就看见屏幕上定格了的一帧帧的小画面。
先是12点47分,东北侧路口,一辆黄色雪佛兰,按时间跳到下一格,又一辆车被定格,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6。
大家都没说话,赵茜记完了所有可疑车辆的车牌信息,也站了起来:“就是这些了,从夜里12点到凌晨2点在案发现场周边的路口经过的车,一共是十七辆。”
关宏峰没注意听周巡说什么,在咬指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韩彬注意到关宏峰的动作,但关宏峰并没有察觉他审视的目光。
周巡看了一会儿,觉得毫无头绪,只好回过头问关宏峰:“有没有哪辆觉得特别像或者嫌疑特别大的?”
关宏峰骤然被问到,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道:“不好说,都先做一遍初步排查。”
赵馨诚在旁边道:“要不这样吧,把目前登记到的车辆信息都给我,我带人去做走访。”
赵馨诚也是个雷厉风行的角色,立刻开始打电话:“东部队调两个探组,20分钟后在官然桥汇合。”他的人都很自觉地站起来,跟着往外走。
韩彬走在最后,回过头来问:“监控有拍到被害人的车辆吗?什么时候进入现场的?”
赵茜愣了愣,马上回过头来:“还没有查到,可能在12点之前就进入现场了。”
韩彬没再说话,很快走了。
关宏峰想了想,忽然道:“如果凶手是随机选择目标,那他就应该会寻找一个目标人群聚集的场所,确定目标后再跟踪,而不会四处乱逛碰运气——所以,我觉得,凶手可能从后宫俱乐部就开始跟着他们了。既然凶手谨慎到会清理现场,那么他即便开车,也不可能大意到在案发时间把车开到有监控拍摄的区域里来。”
周舒桐想了想:“那我们把调取监控的范围扩大,同时专门调取后宫周围的监控呢?”
关宏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在监控里先找被害人的车,如果凶手跟踪他,那么我们循着被害人生前驾车的路线就有可能找到凶手的踪迹。”
刘长永电话响起,他接通电话,那边说了句什么,刘长永回过头,道:“物证鉴定中心那边有进展了,我过去看看。”
关宏峰目光闪动,跟了上去:“老刘,我跟你去。”他跟上刘长永,周舒桐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关宏峰走出两步,回头一招手。周舒桐随即跟上,她看了两人一眼,讷讷道:“我……我先去开车。”
刘长永和关宏峰打着伞站在雨里。刘长永东张西望,看着两边路口,念叨:“这帮记者要是知道这儿还有个出口,咱们以后就只能翻墙了。”
关宏峰笑了笑:“可惜,高墙易走,心墙难翻。”
刘长永摇了摇头,苦笑:“你想说什么?”
关宏峰也不客气,沉声道:“小周是警察的好苗子,正直,敬业,能动性很强。如果我是父亲,我会默默支持她,希望她获得快乐,也希望她在这个行业里施展她的抱负。”
刘长永冷笑:“那是因为你没做过父亲。”
两个人没机会继续拌嘴,周舒桐已将车开了过来。刘长永伸手要拉副驾的门,发现周舒桐没往他这边看,犹豫之后,他松开手,坐进了后排,关宏峰神态自如,也上了车。
一路无话。
三人走进物证鉴定中心办公室,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迎上来。“刘队长您好,我是中心研究员范立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里侧一张空着的办公桌,“学校开会,王主任刚走。”
她也不多废话,一边说一边带三人来到电脑前:“我们对视频做了高解析度的锐化处理,还进行了像素整合……在音频处理上,我们排除了暴雨的环境音。你们自己看吧,我对这个还是有些不适应。”她说完,坐到了较远的一把椅子上。
刘长永想了想,对周舒桐说:“你也出去吧。”
周舒桐微微一哂,摆了摆手:“证物是警察不能回避的。”她边说边利落地上前操作机器,开始播放。
视频明显比原来清晰了不少,尤其是当常艾艾血迹喷溅的时候,凶手手上和雨衣上的鲜血看起来鲜亮写实。没有雨声之后,声音也比原来清楚,利器破窗和入肉的声音都更为真实。三人目不转睛,把视频看完。
关宏峰点了点鼠标,又重新播了一遍,刘长永和周舒桐都看着他。关宏峰咬着指甲,脸上隐隐约约露出失望的神情。
在背景音的惨叫声中,关宏峰扭头,对范立云道:“能给我们一份拷贝吗?”范丽云点点头,去拷贝了。
关宏峰低下头:“我刚才注意到视频里凶手手持的凶器好像是个深色的盒子。”
范立云道:“跟车内环境的颜色对比我们推断,应该是红色。”
关宏峰点点头:“盒子表面好像有文字,也许是商标一类的。您看有可能还原出来吗?”
范立云看着进度条,仔细想了想:“目前整体视频效果已经是我们处理能力的极限了。这种局部还原要等王主任回来之后探讨一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帧相对清晰的画面,做静态模拟。但结果不好说。”她说着取出光盘,递给关宏峰。
关宏峰连忙道了谢,拿着光盘,若有所思。
几个人刚走出大学校门,周舒桐便接到电话。
那辆尾随的车,找到了。
约摸11点的时候,被害人车辆离开后宫俱乐部,一辆银灰色捷达尾随其后,捷达前后牌照都遮挡了。这车型实在太普遍,几人下意识回头一看政法大学门口的停车场:
得,一眼望去,好几十辆银灰色捷达。
大家面面相觑。
关宏峰叹了口气:“如果那真是凶手的车,这家伙也实在太聪明了。”
刘长永也觉得难办,建议道:“干脆让技术队把尾随车辆的视频也送过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排查特征。”
关宏峰点头,周舒桐连忙打电话,传达他们的意思。
刘长永看着关宏峰,叹道:“这也太难了,擦去指纹、不留足迹,车辆又没有特征、遮挡牌照,凶手还身披雨衣、一年一案……什么线索都没有。该怎么办?”
关宏峰像是回答刘长永,又像是自言自语:“不对,他这次搞砸了。”
周舒桐打完电话听见了他的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因为被拍下了视频吗?”
“不,”关宏峰喃喃道,“不止是视频。”
关宏峰等人开车离开不久,不远处的一辆车里,董涵走了下来,往物证鉴定中心的大楼走去。
傍晚,音素酒吧仓库内,关宏宇上下浏览着案卷单页,显得有些失望:“就这一页?没了?”
“一页已经说明问题了。”关宏峰点点头,“目前整个案件中,貌似最无懈可击的证据,就是这个叫安腾的证人的近距离目击陈述。”
关宏宇忿忿将那页纸拍在桌上:“那孙子纯属胡说八道!再说了,不是还发现了我的指纹和DNA什么的,目击证言就算不上什么了……”
关宏峰摇了摇头:“不,指纹和DNA都有栽赃的可操作性,相比之下,目击证据反倒更显得无可辩驳。我猜高亚楠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会专门抽出这一页。”
关宏宇重新拿起那张纸。“你不会真相信他说的吧……”他低下头,将那证词读了出来,“11点左右,我正赶回家过年,在楼门口,迎面出来一个男的,急匆匆的,手和衣服上都沾着血。就是您刚才给我那组照片的第三个人……”他越读越来气,低声咒骂,“胡说八道!我压根就没去过那个狗屁小区!”
关宏峰把那张纸拽过来,扫了一眼:“可这人硬是能从十二张照片中指认出你,巧合?”
关宏宇冷哼一声:“就算他从一万两千人里认出了我,也是瞎扯!这上面不是有住址么?我找他问问清楚去!”
“他留的地址,就是案发的4号楼。”关宏峰一把按住他,“他当初是租户,案发之后没多久就搬走了,现在整栋楼都已经空了,你打算上哪找去?”
关宏宇楞了:“那……那直接查他身份证或户籍登记信息?”
关宏峰抬起头,表情有些莫测:“这也正是我要跟你谈的……”他故意顿了一下,语气也很奇怪,关宏宇也紧张起来,抬起头来盯着他。
关宏峰一字字地道:“压根就没有安腾这个人。”
关宏宇大吃一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关宏峰又加重了语气:“我查过,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提供的身份证是假的。我通过公安部的联网查询,查到全国有177个叫安腾的,其中148个是男性。再用年龄,籍贯等等其他条件逐一排除,没有一个符合的。”
关宏宇急喘了两口气,目光炯炯道:“也就是说……这么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留下了一份所谓无所辩驳的目击证言之后,就人间蒸发了?”
关宏峰敲击桌面:“重点是,他为什么会消失?或者说,他为什么自一开始,就使用了假身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伪证?如果是,那他为什么要做伪证?”
关宏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难道就是这孙子在陷害我!”
关宏峰没有立刻下定论:“就算不是,他也和真正陷害你的人存在某种关联。”
关宏宇明白了,但随即又有些泄气:“也没有照片,信息是假的,要怎么把他揪出来?”
“别急。”关宏峰笑了笑,“你可以注意一下他对案发当晚一路进入小区过程中各种细节的描述,包括小区门口的物美便利店还开着门,圣诞节的促销广告还没撤……这说明了什么?”
关宏宇又想了想,再次恍然大悟:“你是说……案发当晚,他可能真的去了曙光四号院?”
关宏峰终于点了点头:“可能性极大……我们一定得找到这个人。”
关宏宇大喜:“这回你终于相信我了吧!”
他拉住哥哥的手,有些喜不自胜,却听见他哥沉声又加了一句:“明天我们不要在这儿交接了。”
关宏宇一愣:“又怎么了?!”
关宏峰思索片刻,似乎在想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道:“亚楠为了你,冒了很大风险……”
关宏宇被他的语焉不详搞疯了,开始扯头发:“这跟交接地点有什么关系!”
关宏峰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在这儿。”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有那花花肠子?”关宏宇被气笑了,“我告诉你!什么时候我都对得起亚楠!”
关宏峰半点不为所动,皱着眉看他:“你还在外面沾花惹草,这叫对得起人家?”
关宏宇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什么。
关宏峰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道:“对了,海港区支队那个叫韩彬的顾问,你要特别留心,他人很敏锐,而且有些古怪……总之,你警醒点。”
关宏宇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他从仓库出来,问吧台的刘音要了一杯酒,打算出去前喝一杯。这时,酒吧门口的迎客铃一响,董涵推门进来。
关宏宇看了看她,没什么反应。
董涵倒是认出了他,眼睛一亮,直奔吧台,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看了看他面前的酒杯,笑了:“关队长,工作期间可以喝酒吗?如果被曝光,恐怕你在领导那边不好交代吧。”
关宏宇直接把杯子推到吧台另外一侧,给了刘音:“澄清一下,我只是外聘的顾问。不属于公安干警编制。”
董涵伸手,把杯子又推回关宏宇面前,笑着又道:“您别有这么严重的对立情绪呀,我们只是跟踪报道案件的进展。这样会让老百姓明白你们一直在努力工作……哪怕没能立刻抓到凶手。”关宏宇白了她一眼,伸手掏烟,掏到一半,又想起,重新塞回兜里。
董涵挨过来,低声问:“关队长,你们在物证鉴定中心分析的视频,是凶手自己拍的吗?”
关宏宇皱眉:“那只是案发周边路段的监控视频。”
“哪能呀?”董涵神秘地一笑,“监控视频是今天送到队里的,而物证鉴定中心的视频昨天就送去了。关队长……何必在这种小事上蒙我们呢?而且,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有这样一段视频存在,如果您不介绍一下情况的话,只可能引发更多的猜测,公布出来没准反倒会对破案有帮助呢……您说是不是呀?”
关宏宇没再理她,转身跟关宏峰发了条短信提醒他别出来,然后就起身走了。
等关宏宇回到刑侦支队的时候,出去探访的赵馨诚已经回来了,正在跟周巡说话,两个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关宏宇迎上去,问道:“还是没进展?”
赵馨诚摊了摊手:“十七辆车的车主我给你找到十三辆,另外四个还在摸,不过基本都已经排除了。如果说嫌疑最大的是那辆遮挡牌照的银灰色捷达,恐怕这些都是无用功。韩彬正在里头对那些车主问话。”
正说着,门开了,韩彬和小汪以及车主从谈话室出来,小汪和车主寒暄,道别。
韩彬冲这三个人走过来,摇摇头。走到关宏宇身旁的时候,韩彬飞快地上下打量关宏宇,没说话。
周舒桐此刻从楼道里跑过来,看到几人,立刻走了过来,道:“捷达车的监控视频已经送去物证鉴定中心了……鉴定中心问,在锐化成像方面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周巡扭头看关宏宇,关宏宇冷不防被问懵了。
韩彬转过脸看了眼关宏宇,接过话头:“主要还是车身细节吧。比如加深对比度,看看车辆是否灯光齐全。其他还包括车身是否有剐蹭类的事故痕迹。前后保险杠有没有经过二次加固,以及轮圈尺寸。对车辆经过泥泞路段的画面,可以清晰化处理一下地面上的胎印,排查轮胎品牌,也能缩小一定的范围。”
周巡看着韩彬,韩彬把话递回给关宏宇:“关队,您看还有什么……”
关宏宇连忙接上:“还有车尾右侧能否找到用以识别车辆具体型号或排量的标志……应该就这些。尽量利用车身的细节,缩小范围。”周舒桐转身去转达了。
小汪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周队,门口这堆记者……堵得实在太死了,现在车辆进出都很不方便,您看能不能……”
关宏宇在一旁耸了耸肩:“咱们对这帮记者还是手软。你那天扣的那个董涵,到现在还缠着我不放呢。”
周巡看了看关宏宇:“不是吧?你没说什么吧?”
关宏宇笑了:“她能套出我的话?你信么?”
韩彬皱着眉头,似乎也很厌恶这种行为:“媒体这样大肆宣扬甚至渲染案情,可能会导致其他恶性结果……实在太不负责任了。”
刚说完这话,刘长永急匆匆跑过来,后面跟着周舒桐。
周舒桐讲话都有点结巴了,似乎碰上了什么为难的事:“周,周队……”
她手里抱着笔记本,很快将电脑打到了投影上。《津港头条》的电子版出现在屏幕上,电子版首页标题十分醒目:《车震杀手疑持破窗器行凶,警方获案发视频秘而不宣》。
赵馨诚和周巡看着标题,面面相觑,俩人都傻了。
赵馨诚愕然:“这帮记者直接跟咱们大脑联网了吧?”
周巡也纳闷:“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有视频呢?”
刘长永到底老成一些,微微一思索,道:“是不是我们去物证鉴定中心的时候,被跟踪了?”
周巡道:“不对,那破窗器呢?”
刘长永也糊涂了,反问:“什么破窗器?”周舒桐也是一脸困惑。
“等等。”赵馨诚发现了其中症结,“这个破窗器的说法,最早从哪儿来的?”
韩彬推了推眼镜,道:“是我和关队在法医实验室讨论过的。”
周巡危险地一眯眼:“那知道破窗器这个说法的都有谁?”
赵馨诚想了想,用手指开始点数:“你,我,高法医,还有这两位。”说着指了指韩彬和关宏宇。
周巡看了眼刘长永和周舒桐,最后问关宏宇:“去物证鉴定中心前后,你跟他们提过破窗器的事儿么?”三人均摇头。
周巡皱起了眉头:“那消息是从谁那儿漏出去的?我没和别人说过,高亚楠一整天都没离开支队,也不是她。”
他转过眼看赵馨诚,赵馨诚连忙道:“韩彬今天一整天都跟我在一块儿,不是咱俩啊。”
所有人都一起去看剩下来的关宏宇,表情都有点儿尴尬。
周巡小心翼翼地问:“老关,你刚才跟那个董涵……真的没说什么?”
关宏宇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脸上是全然的无辜:“我真没有!”
韩彬在旁边适时插话道:“现在的媒体,想象力都很丰富,而且你看标题里用的也都是‘疑持’‘案发视频’这类比较模糊的表述。”他这个圆场打得有些蹩脚。
周巡显然并不大满意,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现在媒体跟我们掌握的信息基本一致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就可以让他们来指导专案组了。”
大家都沉默了,关宏宇似乎感觉到了大家目光中的责备,很是不自在,他垂下手,无意地用手指敲击着膝盖。韩彬的目光停在了他的手指上。
沉默了会儿,赵馨诚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向韩彬:“哎对了,刚才你说媒体瞎嚷嚷有可能会导致什么恶性结果?”
韩彬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我们最好一起祈祷这种结果不要出现。”
关宏宇回到家,关宏峰听了事情的始末,也沉默了许久,默默地看着弟弟。
关宏宇被盯得挺委屈,举起双手来,低声道:“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你别和周巡他们一样冤枉我!”
“冤枉”这个词好像触动了关宏峰的神经,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继续穿衣,隔了一会儿,才低声换了个话题:“关于监控,我倒是有个新的想法……你有没有考虑过,年三十那天,曙光四号院虽然还没有布设安防监控,但如果同样扩大监控的调取范围……”
关宏宇愣了会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你是说——那个叫安腾的证人有可能会出现在监控里?”
关宏峰道:“对,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我们都有通过监控找到他的可能。他在目击证言中提到的物美便利店圣诞促销广告之类的细节,具有很明显的时间标志。如果不是在年三十当晚看到了这个广告,他不敢这么说。我判断,他当天一定在那里附近出现过!”
关宏宇道:“那……咱也不知道这家伙长什么样儿啊!”
关宏峰耐性给他解释:“大年夜,10点到11点左右,外出的人很少,出来的也基本是大人带孩子放花炮。这个时候还单独在外游荡的,多少有些突兀。我们不妨再乐观一点。那个时间,街面上已经基本没有出租车了。而像彩虹城小区这种相对偏僻的地点,不通地铁,公交车也过了末班,如果他是自驾车,监控更有可能拍到他的车牌,我们就可以通过牌照号和车辆特征,找到线索!”
关宏宇听完,琢磨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着道:“哥……那家人确实是在13号当晚被杀的?”
关宏峰:“怎么?”
关宏宇低声道:“我没有杀他们,但确实有人去杀了他们……”
关宏峰愣了一下,随即也反应过来:“凶手……”
关宏宇接着道:“……当然也有可能出现在这个视频里!”
他们被这个发现耸然一惊。茶几上的手机响起,关宏峰还有些出神,没接电话,关宏宇上前,接起了电话,那边很急促地说了什么。
关宏宇没有答话,回头看着灯光下的哥哥,他的表情僵硬、愤怒,似乎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