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还没有来得及为陈长官务色陆大的精英,军法执行总监部的传票已经到了他的手里,正如孙长官当初所预料的一样,军法部在准备了三个多月以后,终于要开庭审理五十七师师长罗达弃兵脱逃一案,而张贤也成了最重要的证人。
军法部在重庆组庭,审判长是政治部的部长、军中赫赫有名的张治中上将,陪审的还有军委会调查统计局的郑青山少将,以及军委会委员、参谋次长、参议院委员等几个部门的高官,可想而知,委员长对这个案子的重视程度。而这个案子,又被无数的人所关注,尤其是国军里的军官们。
军事审判不同于民事审判,是不允许旁听的,所以尽管很多人都在观注着这次会审,但是真正能进入审判庭的人却廖廖无几,而可以到达现场的,都是与这个案子有联系的相关人员。张贤有幸作为证人,出现在第一审中,而同时出现的还有五十七师的苏正涛团长和七十四军军长王辉,孙仲上将作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本来也要列席这次初审,但因为脱不开身,便委派了郭万参谋代表第六战区来陪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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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早早地到了现场,苏正涛已经坐在了这个肃穆的审判厅右手的证人席中,比他来得还要早。他正想与苏团长打声招呼,毕竟两个人已经有些时日不见,刚刚开口互相问候了一声,张治中将军已经带着审判员走进了大厅,分别落座。审判厅里马上一片寂然,许多的话,张贤和苏正涛也只能憋在了心里。张贤也在证人席上落坐,与苏正涛等人相邻。他转头向旁边的陪审团看去,正与郭万双目对视,郭参座向他点了点头,他也向这个老上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再一转头,又与王辉军长相对,两个人同样颔首而过。
看看所有的人都已经就位,审判长张治中将军宣布开庭,然后是带犯人罗达。
再一次见到罗达的时候,张贤只觉得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人。罗师长是被军警押上来的,满面憔悴,身体已经瘦了许多,那件原来非常合体的黄呢子少将军服,此时穿在身上已经显得宽大了许多,随着他的走动飘摆不停;他衣服上的领章与胸章已经被摘掉,那些象征他身份的东西,此时已经没有了用处。他肯定是有一段时间没有理发了,头发显得很长,而且凌乱,脸上的胡子也没有修刮,唇上与下巴连成了一片,这样更显得脸形的瘦削。他的面色腊黄,这三四个月以来,无论是软禁也好,是坐牢也好,他肯定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的手上和脚上并没有带镣铐,只是由身后两个全负武装的士兵押着,从囚车中走下来,穿过长长的通道,走进了审判大厅中。通道两边有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其实整个审判厅的内外,都是由这些士兵们把守着,便是不带刑具,犯人也肯定跑不了。
罗师长缓缓地走过证人席,那沉重的步子就仿佛是踩在了张贤心上一样,让他痛心不已。当罗达转过头,与他的双目相对,两个人无法以语言来交留,但是可以用眼睛来向对方表达问候。张贤的眼睛通红,不知不觉间,已经湿润了起来。罗达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却向他微微一笑,这一刻,张贤分明也看到了他眼中满含的泪花。
自从常德一役,罗达率部突围,其后张贤又身负重伤,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长官,如今相见,却是在这里,又是在这种环境之下,让人徒然心伤。
审判长并非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张治中是国军中有名的儒将,他让卫兵在大厅的正中间放了一把椅子,没有让罗达站着。罗达向上面在坐的各个审判官掬了一个躬,就如同真是一个犯人一样,态度很好,然后缓缓坐在了椅子之上。
开场的审判词都是一些过堂话,问的无非是姓名、年龄、履历等。罗达都老实地回答着,显得很是镇定。
终于,审判长开始了正式的审问。张治中将军一脸得正经,以威严的口气问着:“罗达,常德之战的时候,你临阵脱逃,是否属实?”
罗达抬起头,看了看他,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张贤与苏正涛都怔了怔,没有想到一上来,罗师长就主动认罪,如果真要订下这条罪,那么,他就真得只能按委座所言,必须枪毙了。
同时吃惊的还有陪审席上的王辉与郭万等人,他们还都在想办法来营救这位虎贲之师的师长,却没有料到这个师长却主动地认罪了。
审判长也为之一愣,随即又严厉地道:“罗达,这是在审判,你只能答是与不是,点头与摇头均不算数。”
“是!”罗达苦涩地回答了一声。
“不是!”张贤忍不住站起来大声叫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转头来看向张贤,罗达也回过了头,他看到了已经泪流满面的这个团长,一种钻心的痛噬食着他的身体。
审判长猛然拍响了惊堂木,对着张贤喝道:“本审判长没有问你,你再多言,我就让人把你推出去!”
苏正涛连忙拉着张贤坐了下来。
审判长看了看边上的书记官,他已经把刚才的问答记上了。
“好,既然你承认自己是临阵脱逃,我想要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过程,你要如实回答。”审判长给了罗达一个自述的机会。
罗达再一次抬起头,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半年前的常德,那是血与火的战场,同时也是荣与辱的城市。
“我要怎么说呢?”罗达喃喃自语着,眼泪已经悄悄地滑落在了两腮。他又低下了头,沉静良久,别上的人都有些着急了,正要追问,却被审判长阻止。这个审判长也是从生与死的战场上走过来的,他当然知道一位败军之将的痛楚。
罗达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再抬头时,却没有马上回答审判长的问话,首先背诵起了国民革命军的连坐法:“本党以完成国民革命,实行三民主义为目的,各官兵应具有牺牲精神,与敌方交战时,无论如何危险,不得临阵退却。班长同全班退,则杀班长;排长同全班退,则杀排长;连长同全连退,则杀连长;营长同全营退,则杀营长;团长同全团退,则杀团长;师长同全师退,则杀师长;军长亦如之。反之,军长不退,而全军官兵皆退,以致军长阵亡,则杀军长所属之师长;师长不退,而全师官兵皆退,以致师长阵亡,则杀师长所属之团长;其下亦然,班长不退,而全班皆退,以致班长阵亡,则杀全班兵卒。”
听着罗达背完,审判长皱起了眉头,问道:“罗达,你既然如此熟知此连坐法,为何又敢抗命不尊,当先退缩?”
“抗命不尊,当先退缩?”罗达笑了一下,却是如此得凄凉,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缓声道:“我也想坚持下去,可是十六天呀!八千子弟我能够看到的,只剩下了三百!没有了援军、没有了弹药,没有了我这些弟兄!常德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是毒雾,可是我的士兵们还在拼死冲杀,那就有如以卵击石,以身饲狼。我是心痛呀!人,大不过一死,若纯粹为了死而死,那么当初我们也就没有必要那么死守了,直接大规模冲入敌阵,行以颊撞颊的拼杀,岂不壮哉?”
大厅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到罗达那缓慢而有力、悲凉而清晰的申诉。
听到罗达说完,审判长想了想,又道:“照你这么说,你组织人员突围,那就不是临阵脱逃,只能算是为了保存军力,这也是有情可原的。只是你又为什么要自认有罪呢?”
很显然,这个审判长又给了罗达一个解释的机会。
罗达却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了看坐在证人席上的那些五十七师的团长、参谋及师部的部分官长,这些人曾是他的属下,如今却成了要证明他有罪的证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他的目光再一次与张贤相遇,两个人互相对视了良久,那一刻,仿佛这个大厅里的其他人已经成了摆设。
半天,罗师长才回过头来,面对着审判长,凄然地一笑,却反问着:“张将军,如果你的一个师八千多人都战死在沙场上,而只有你独自活着,你不觉得自己也是有罪的吗?”
审判长怔了怔,无奈地说了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有的时候必须如此。”
罗达却摇了摇头,惭愧万分地道:“我没有张将军这样的心胸,我只是觉得是我对不起我的那些战死的兄弟们,大家都是袍泽兄弟,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不是为了我们羸弱的国家,他们也就不会抛头颅,洒热血,拼死在战场上了。当然,没有死战,就不会有胜利到来。我作为他们的师长,虽然有责任与道义上的威权,赋与他们以必死的任务,可是同样的,我这个师长本人,也应该能作必死的表现,这就好象是双方签订的一份契约,而我却没有履行这份契约。是我失信于我的弟兄们,所以委座说得不错,不杀我罗达,不足以令他人以戒。”
审判长点了点头,同时道:“你刚才所说,不过是你良心的责备,并不能构成有触军条的罪过。”
罗达抬头看着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弃兵?”审判长又问着:“你要知道,就算你率部突围,留下部分人员掩护断后,也应该是大部分人突围,只能留下一小部分人。可事实上,在常德城被收复之后,却发现城中尚有五十七师余众三百多人,而且他们都还在抵抗敌人,并且基本上是伤员。据你先前的陈述,你率部突围也只不过三百人,而实际上,真正突出重围并活下来的不过八十三人,也就是说你的突围,并没有带给大家更多生存的机会,反而加大了伤亡。另外,你留下的肯定都是些带不走的伤兵,便有了丢弃伤兵之罪。这些你又作何解释呢?”
这确实是一条不轻的罪过,足以让罗达够上枪毙。
罗达的声音有些沙哑,已然不愿意再去辩驳,惨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愧疚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如今我只能说,我没有亲自留下来与敌周旋,把生的机会给了自己,这是我的羞耻!”
“报告!我有话要说!”张贤猛地举起了手,对着审判长喊着。这一次,他学了乖,没有象刚才那样得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