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作为警察局长所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安排遣送一批日军的战俘和缴械的士兵回国,这些战俘和缴械的日军是从鄂西和湖南方面转过来,然后在武汉登船,送到上海,在上海再由国际观察员监督着,再转登上去日本的海轮。
张贤的任务只是安排警力维持秩序,顺利地将这些日军从各处转上江轮,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按照以往的经验,常常会有当地的百姓冲击这些过路的日本兵,此时的这些日本兵根本就是一个个待宰的羔羊,被押解的国军呼喝着,排着松散的队伍,有的人还被绳子拴着手臂,串连在一起,以防他们逃跑。
当这些日本兵从汉口的街头走过的时候,街边上挤满了围观的人,人们都大声咒骂着,将最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也不管这些日本兵听不听得懂,对着这些日本兵吐着唾沫,丢着烂菜叶和稀泥巴,幸亏张贤的警察们把整个街道围了起来,没有让这些武汉的市民们冲上前来。
从各处来的日本兵被解到了粤汉码头,这些日本兵也分成了三六九等,有的是走着过来的,有的是卡车运过来,还有的是专门的轿车送过来,显然是级别较高的长官,不过很多的人前面都抱着一个白布的包裹,那包裹里装着的是那些死在中国战友的骨灰。不管是怎么来的,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同坐一艘船,沿着长江去上海。当初,他们很多人也是沿江而上,来到武汉的,只是没有突破长江三峡,折戟在了峡江东口的宜昌城下,再也没有能西进半步。
看着这些被解押上船的鬼子兵们,张贤却是感慨万千,不管怎么说,抗战终于还是胜利了,这些日本兵们作为侵略的工具也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可以回家了,不管回去后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但他们终还是从战争中活了下来,终于还是可以远离销烟。但是,作为胜利者的中国人,却远没有这些失败者轻松,失败者退出了战争,他们倒是可以安享和平,可是作为胜利者的中国人呢?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看似如此得唾手可得,却又是如此得遥不可及。哦,多灾多难的祖国,这一百年来,从未有过一时一刻的安定,也从未有过一厘一毫的祥瑞。
忽然,在上船的码头下面,这些鬼子兵中间发生了一阵骚乱,张贤站在码头上看到了几个鬼子正在打着另一个鬼子兵,一边打一边还在大声地喊着什么。那鬼子兵、抱着双头,靠在一处石头垒起的墙边,并不见还手。
“他们在喊些什么?”张贤问着身边的一个日语翻译。
这个翻译道:“他们在责骂那个被打的人,说他是懦夫,是他们的耻辱!”
张贤皱起了眉头,大喝一声,制止了这个骚乱,命令手下的人冲上去,把打架的人分开,同时将那几个胆敢动手的鬼子拉到一边行鞭挞,每人抽二十鞭,然后用绳子捆住双手,串成一串,以防他们再闹事,同时让翻译大声地告诫他们:“你们的这场侵略战争已经结束了,日本天皇都也向我们投降,你们都是战败者,却还要五十步笑一百步。这个时候你们不患难与共,共同踏上回乡之路,反而还要在这里纷争不休,大打出手,我真为你们日本人感到羞愧!”这一番说,说得那几个打人的日本兵低下头,无言以对。
当那个被打的日本兵带到了张贤的面前时,看到这个剃成了和尚头的鬼子,张贤整个人呆在了那里,而这个鬼子也愣住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的这个时候,遇到对方。这个日本鬼子正是令张贤永远也忘怀不掉的那个死哑巴——松下靖次郎。
真是冤家路窄,一看到松下靖次郎,张贤的恨就不打一处来,面前的这个日本人,给了他太多痛苦而辛酸的记忆,是他这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恶梦!
“张贤君?”松下靖次郎当先喊了出来,原来还捂着一只眼睛的手也不自觉地放了下来,那半边的眼眶已经被刚才他的同胞打得青黑,肿起了老高。
“松下靖次郎?”张贤也不由得叫了一声。
那个翻译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仿佛奇怪着这两个人又是如何认识的,不过,他可能在意的还是这个鬼子尽然会说中国话,虽然有些怪调,但是却可以明白。
蓦然,松下靖次郎站直了身体,庄严地向张贤掬了一个很深的躬!
可是对于张贤来说,又如何能够因为这么一个躬而忘记仇恨,他的记忆深入,还有许多的好兄弟离他远去,依稀记得那火与血的场景里,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刽子手!他强忍着心头的悲愤,如果不是因为两边还有很多的记者,还有很多的国际观察员,他一定会大打出手,毫不客气。
“张贤君,我要回国了!”松下靖次郎这样地对张贤说着:“只是我对于我作来大日本皇军的军官,在你们中国所做的事感到遗憾,并向你向你的战友表示谢罪!”
他说着通红的眼睛,抬起来望着张贤,而此时,张贤却是无语之中,并不是他已经宽容了面前的这个敌人,还是因为他还没有从痛苦的记忆里拔出身来。
“说老实话,我在中国的这段日子里,还是认为与你呆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令人难忘,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不知道能不能和你成为一个朋友?”松下靖次郎怯怯地问着他。
张贤愣了一下,猛地摇了摇头。
松下靖次郎很是失望,喃喃地道:“看来,你恨我还是如此得深!我明白了!”
“你明白最好!”张贤咬着牙,轻声地蹦出了这么几个字!
“对了,小虎还好吗?”松下靖次郎又问了一句。
张贤怔了一下,这个鬼子还记得他的儿子。蓦然间,他想了起来,这个鬼子还曾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只是当初他作为自己的亲随之时,对小虎的呵护,好象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还好,会说话了!”张贤告诉他。
“哦!”松下靖次郎再不询问,默默地转身离去。当他要走到船边的时候,仿佛落魄了一样,跌跌撞撞之间,险些一脚踩空,掉到江里面去。
张贤望着这个他熟悉的背影消失在了船仓里,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韩奇和吕奎安最终还是答应了马文龙的要求,用他们手下抓获的刘金来换取那个军统的卧底,毕竟,这个卧底是韩奇手中的一块王牌,他还舍不得就此丢掉。而马文龙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先放那些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的武汉左派人士,这里面当然就包括了冯玉兰,为此,他宁愿不去交换刘金。而此时的武汉舆论更是跟风鼓噪,将韩奇的特务组织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便是连张贤的警察局也颇受连累,而此刻,已经有被鼓动起来的学生组织反特务的游行了。
因为有一个昆明的“一二一”惨案作为教训,又有一个重庆较场口事件为背景,面对各方的压力,韩奇不得不做出妥协,他可不想再次成为被全国人民所指责的破坏民主的罪魁祸首,权衡再三之后,不得不得不暂时释放被关押的部分左派人士,其中也包括了冯玉兰。这无疑又是共产党方面所取得的一个重大的胜利。
这一次韩奇却是格外得大方,不仅释放了被吕奎安以通匪之罪抓到的几名左派人士,还释放了有明确证据证明为共产党间谍的刘金,这令张贤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马文龙也很守信用地放出了被他甄别出来的军统卧底,他之所以要求韩奇先放冯玉兰的原因,很大的程度上是怕这个被放回的卧底会回去指认她。
当这个卧底回到韩奇的军统办事处的时候,韩奇和吕奎安才知道是上了马文龙的一个大当。原来,在他们请求张贤去搜查德明饭店的时候,这个卧底并没有被揪出来,反而是因为张贤带着那些特务去查的时候,将之暴露了。马文龙早就怀疑这个卧底了,只是一直没有足够的证据,而实际上,德明饭店里也没有人出进。韩奇采取了冒然的行动,让马文龙可以肯定了那个卧底就藏在自己的身边,所以等张贤带着人一走,他便做了一个陷阱,以一份特密的假情报为诱饵,将这个家伙一举抓获。
马文龙的欲擒故纵之计十分成功,但是把韩奇和吕奎安还都蒙在了鼓里,当吕奎安把这个卧底的情况向张贤说出来的时候,还在奇怪着当初为什么没有在德明饭店里搜出来这个人。张贤是个聪明人,他略一思索,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缘故,只是这件事他不便说出来,因为毕竟和他也脱不了关系。马文龙之所以能够查获那个卧底,其实就是因为他的疏忽。
“你们为什么还把那个刘金也放了?”这是令张贤很不解的一个问题。
吕奎安一笑,告诉他:“如今是国共停战和谈时期,我们怎么也要作出一个姿态来吧?虽然共产党的间谍十分猖獗,但是我们把这件事公布出去,也就说明了他们才是真正破坏和谈的罪魁祸首。”
张贤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笑道:“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刘金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韩奇之所以放了这个人,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吕奎安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噗哧地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说老乡呀,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我看呀,你还是别到国军里去了,到我们军统里来算了!”
张贤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家里已经有一个军统了,我可不想再去做特务!”
吕奎安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所说的军统是指田秀秀。
这件事也就刚刚还在说着的时候,却有人进来报告,在汉江里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验尸官明确地判定这个人是被他杀后抛尸的,而这具尸体竟然就是那个被军统释放出去的刘金!
得到这个消息,吕奎安仿佛是被针扎了一下,跳将起来,冲出了张贤的办公室。
张贤长叹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得是太疯狂了。很明显,这个刘金已经被吕奎安收买了,将他放回去,只不过是为了抓捕更大的鱼。而此时他毙命在汉江中,显然是因为他的事已经被人泄露,而杀死他的人很大的可能还是共产党。
想到这里,张贤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武汉城里已经是硝烟弥漫,国共两党的暗战一直都在进行之中。共产党的人也不简单,并不比国民党的特务弱上半分,双方都有无间道,都有明确的目的。
内战真得是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