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冯总也等得太久了!好歹人家也是个亿万富豪,对不对?得准允人家有点脾气吧?”补玉还在兴灾乐祸。
彩彩跨进接待室,又想起什么,转过脸问补玉能不能用一下电话,她可以负电话费。补玉应允了,觉得彩彩规矩还是懂的。等她刚进去,她便拿块抹布,在接待室窗子下蹲下来,食指顶在抹布里,仔细擦着着白色砖缝。这么关键的电话她理所当然得窃听 。曾补玉开店,连身份证 都不劳驾你们出示,不靠窃听 点儿谈话、电话,我都知道你们都是谁呀?能保障我这小地盘上哪天不发生杀人放火吗?一杀人放火我就得关门,那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去?这时补玉听见彩彩“喂”了一声。然后大声说:“我是郭彩彩!真对不起,本来是请半天假的,现在得多请几天假了……对不住啊,我必须亲自把东西转交 。特重要的东西,别人转交 不了,……实在等不了我,那只好就麻烦您转告姜总,让他另外聘教练吧。……是是是,是不怪你们,当然不能跟您要工资……对不起!是、是、真是对不……”
电话挂了。一定是对方先挂的没容她完成最后一个道歉。补玉直起腰,快步往公共浴室方向走。走过的两间客房都是大统铺,一片麻将搓动的声响。补玉回头,看见接待室还是虚掩着门。就是说彩彩接着给另一个地方挂了电话。院子里葡萄架枯了一半,剪子下余生的葡萄紫黑紫黑,体积缩小了,几乎直接要成葡萄干了。住大统铺的文婷和老张在枯了的葡萄架下喝茶,各自都用那种酱菜或果酱瓶子改制的茶杯。他们身边放着拐杖和双肩背的包皮,包皮上插着火红的树叶子。大概刚从野外回来。补玉判断着。他们午饭后就出去逛秋景了,逛累了回来,却不能进屋。屋里是吵闹无比的一群年轻人。那群年轻人跑这么远,跑进最美的季节里,却关着门抽烟打麻将。补玉很想再回去听彩彩又在和谁通电话。别是她的情哥哥。这个彪形姑娘有个情哥哥的话,一定更加彪形,一对彪形姘头合伙讹瘫子冯哥哥的钱财,跟杀人放火大案也就差不多了。但这对老鸳鸯现在正坐在那里望呆,谁走进他们的视野都会成为他们目光的靶心。她刚才从接待室窗下急匆匆撤离时,他们一定看见了,也一定犯疑了,这会儿她又急匆匆走回去,马上就会让他们明白,她补玉的耳朵是插在她客人生活里的。因此她耐着性子,把抹布冲洗一下,拧成个把子。她一边走一边将抹布抖开,同时对二位笑了笑。她这样就光明磊落了,不对吗?
她已经错过了一大半通话。彩彩的声音从补玉头上方的窗缝传出来:“……我是说万一……一旦冯之莹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告诉她,她父亲的东西还在我这儿。……父亲和女儿怎么可能不联系呢?……”
补玉听出彩彩很着急,嗓音一会撒破一个小口子。她是那种没有高音的嗓音,不看人你会认为它属于一个小男孩,唱旦角的男孩,正在倒仓,音调高不成低不就。
“……刘秘书,我知道您不愿让我知道冯总在哪儿,……行了,你也别辨解了!……我说行了!是不是冯总让你保密的,我不在乎!我真的……”
补玉听到“咔嚓”一声,电话筒又落回了机座。这回又是对方先挂的。一定也是没容她把最后一句无指望的辨解完成。她推门走进接待室。彩彩的大长腿支着身子,小半个屁股坐在藤沙发的背上。补玉心里一阵疼:那是她下了多大决心才花钱买来壮门面的藤沙发呀!好在这大块头心不粗,马上面露歉意,一张圆脸蛋赤红赤红。
“补玉姐这儿还有空房吗?”
“哟,我查查看。”补主慢慢打开登记簿,目光佯装认真,在一个个房号上走动。还没等她耽误掉足够时间,想出一个利于冯焕的答复,彩彩又补充一句,说她明白秋天是旅游旺季,她不指望要单间,只要有个空床 位就行。大统铺的床 位也行。
补玉把目光又抬起,抬到彩彩脸上。这张脸真糊弄你呢——朴实得你想认她做大妹子。
“单人床 位价钱也不低了,”补玉用警示语气、笑眯眯地对可惜不能成她大妹子的人说。
“那是,供不应求,肯定是要涨价的。”彩彩似乎是在说意料中的事。一副很是就绪的样子,任补玉宰一刀敲一笔。
补玉奇怪,这女孩的大度和大气是哪里来的。也许冯焕给了她不少钱,所以花钱住补玉山居这样山野小店是不眨眼的。
“那我得去看看,哪间房有空床 位。我们这儿登记马虎,因为都是回头客。”补玉说着合上登记本。
既然住店钱难不住彩彩,得想个别的办法把她赶出去。你悔青了肠子,想在我这儿往回找补,把冯焕等回来?办不到。彩彩冲着她的背影问,假如连空床 位也没有,能否在这间接待室的藤沙发上让她凑合一两夜,周末结束,一定会有人退房的。
“难说,现在这些客人来这儿休年假的也不少呢!”补玉说,眼睛看看那姑娘身后的藤沙发,盘算着她真赖在上面她将开什么价。
“冯总好象说,他以后就不会来这儿了。在这儿你等也白等。可惜了房钱。”
“不会的。他在北京找不着我,肯定会找到这儿来的。”彩彩平直地看着补玉。
“他这么说的?”
“他老跟我说,老了就来这儿安家。他的度假庄园快盖好了,能不回来吗?”
彩彩越是平实沉稳,补玉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看这大块头小婊子 把冯哥怎么捏在手心里的。人可不貌相。你寻思她光长块儿不长心眼?她长这么大块儿也没耽误长心眼。她凭了什么把那么精明个冯哥制住了?
“他哪能住得了这破地方?也就是那么一说!”
“他喜欢这儿!”
“来我这儿住店的都喜欢这儿。都说赶明儿在这儿买地盖房。要是真的都来了,他们谁也不会再喜欢这儿了。这叫时尚。时尚我懂。跟我这件衣裳似的,绣着这些小珠子是这两年的时尚,兴许明年就不时尚小珠子了。时尚顶靠不住。这会儿他们城里人时尚来村里住,明年说不准流行去德国、法国住了。所以说什么都是那么一说,听呢,也就那么一听。冯总回这儿来干嘛?见什么伤心什么。我真没见哪个男人那么伤心过。伤心伤到身子骨了。真让我长见识,人伤心就是伤身子。整宿地不睡,整天地不吃,身上都烂了。你要见到他病成什么样就明白我说什么了。”
彩彩的目光一闪,躲开补玉的逼视。
补玉又笑起来:“反正伤都伤了,就随他去吧。你也别太多想了。他有那么多钱,找什么女人找不着?你先坐会儿,我给你看看哪个屋有空位。”
补玉走到院子里,看见后院的一对男女拎着行李出过来。他们说好晚上回北京。假如他们到接待室退房结账,孙彩彩可就真得在山居扎下了。她赶紧迎上去,说要跟他们一块回房间去,核点一下东西——上回两个客人走了,她发现席梦思床 垫上有一个烟头灼痕,灼成一个深深的洞!这对男女不高兴了,说他们不抽烟不喝酒不唱歌,不是早就告诉老板娘把房子开得远离那帮抽烟喝酒唱歌的孙子们吗?老板娘这会找他们什么拐扭,耽误他们赶路?!补玉一看他们已经跟进后院,并且也瞥见孙彩彩从接待室出来,站在葡萄架下。紧接着老鸳鸯们和她可能会开始一场搭讪,所以她连忙跟那对男女陪笑脸,说对不住,请谅解,怪她老板娘忙晕了,房钱一共四百二,预付的是三百块,现在他们欠她一百二十块钱餐费。男的掏出四百元,又在裤子口袋和夹克口袋一通地摸。补玉心想,又是一对野鸳鸯。只要男方掏钱,多半都是婚外恋人。她说二十块就算了,算她付的广告费,请他们回到北京把补玉山居的电话散发散发。两人眉开眼笑,保证会在朋友里广泛散发补玉的厨艺、补玉的被单卧具多么白地面多么光亮上网多么方便……
补玉看见文婷和彩彩真的搭上话了。这是补玉对自己的山居得意的地方:进了这两进院子人们就找到家的感觉。只要品行、心性不是天壤之别的客人,都能处成好邻居。
文婷和老张能跟郭彩彩这样的女孩谈什么呢?她那伪冒质朴在上年纪的人面前兴许挺吃得开。
补玉不止一次跟周在鹏嘀咕这对老鸳鸯。老周说他们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会勾肩搭背,到他们自认为谁都看不见的所在才相依相偎。他们不知道满山遍野乱闪的不仅仅是照相机镜头,还会有单筒、双筒的望远镜。就象他周在鹏揣在挎包皮里的那种,能把远景变成特写,再把它用记忆定格,用语言着色,以转述和复述夸大。老周认为这一对是大学里的同事。他们的气质既超群又落伍,跟他老婆刚刚跟他恋爱时比较接近。补玉的猜测和老周不同。随着他俩一次次来山居,她渐渐怀疑他俩不是一般人。哪儿不一般?说不好,反正不是居民楼里住着的一般老年小知识分子;就是一大早在小区空地上围着一架破立体声跳华尔兹跳成对儿的。周在鹏说补玉可是错了,他看见老张文婷在河滩上走“慢三步”,好象是文婷老太太在教老张。
这时郭彩彩跟老情人 们谈着话,补玉想,过去她以为自己猜字谜是个笨蛋,但猜人一猜一个准。现在四十岁一过,反而连自己都摸不透自己——她怎么从冯焕的对头一夜 间变成了他的死党 ?(瘫子铆了打么大的劲儿才把宅基地的价提到六十五万),她怎么就替他记郭彩彩的仇了呢?……
这样想着,她朝正向她看来的大块头丫头笑了一下。
就让这丫头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