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城,又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兖州不常下雪,今年不知犯了什么忌讳,大雪绵延不断的下了三四天,还未至年关,呼啸的北风仿佛能够将人生吞活剥。
今年收成极差,是以大雪倾盆于百姓而言算不得什么吉兆。
正逢乱世之秋,兖州却还有一件根深蒂固的病根子在——山匪。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出现的,只是自从上任兖州刺史张淳死后,山匪便愈加泛滥了起来。
外有山匪虎啸山林,内有朝廷苛捐杂税,是以年关未至,便已经人心惶惶,赤地千里。
此刻的兖州军大营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每个营帐之前驻守的哨兵,其余人得了刺史李章之令,纷纷跟着兖州军新上任的主将萧云峥剿匪去了。
同外面的冰天雪地不同,营帐之中燃了炭火,容昭缩在炭盆前,怀里还抱了个汤婆子。
她双眼紧闭,神色倦倦。白皙的面庞即便被暖意包裹依然不见红润之色。
远处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容昭将汤婆子搁在一旁,留心起前头的动静。
丹娘踩着小步子钻进了营帐,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白粥递了过去。
容昭却并没有接。
丹娘兀自困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
“容姑娘,这是我方才煮的粥,现在不是用饭的时候,我便自己在伙房里煮了一点,也不知姑娘嫌不嫌弃。”
容昭听着伸出手,等到丹娘将滚烫的碗贴在她手上,她才稳稳接住:“姑娘用心煮的,我怎会嫌弃。”
丹娘于是一直在她旁边等着,等她慢吞吞的将一碗白粥用的见了底,才接过碗,搁置在旁边的食案上。
“劳烦了。”容昭开口致谢。
丹娘忙摆摆手,想到她看不见,手又缩了回来,嘴上说着:“不麻烦不麻烦,我原本在这也没什么事情做。”
容昭是兖州军主将萧云峥昨日清剿山匪时从匪窝里带回来的,一并带回来的还有十余个良家子,现都安置在其他营帐内。唯独容昭,她有眼疾需要人照顾,于是那位萧将军便特地指了丹娘过来照顾她。
丹娘同样是被救回来的流民。她逃亡过程中,父母都被饿死,只留下她孤零零的自己,于是暂时留在了军营中。如今兖州被山匪闹得鸡犬不宁,再加上济阴、山阳两郡流民泛滥,萧云峥带兵到处平乱,救回来丹娘这样的有不少,现都安置在兖州军大营之中,等到祸乱平息了再给他们寻个好去处。
昨日仓促,她没来得及和容昭多说几句话,只是知晓了名字而已。
丹娘将自己的亲身经历介绍完,宽慰道 :“萧将军既然将我们带了回来就绝不会放任我们于不顾,你且安心住着。”
她说完后,不禁仔细容昭的样貌来,心里暗暗渗出一丝遗憾之意。
昨日只匆匆见了几面,便已经十分惊艳了,此番细细看去,才发现她生的极美,白皙脸庞上面的五官仿佛是绘制上去的一般,皎若秋月。只可惜那一双澄澈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
丹娘收拢起心思,拨了拨面前烧得通红的炭火。
炭火燃烧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容昭突然开口道:“能否劳烦姑娘替我讲讲,萧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丹娘怔了一瞬,认真答道:“萧将军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虽没见过他几面,但他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从来不因为我们是流民而苛待。他此番突然远行,还不忘替我们留了些粮食过冬。”
萧云峥是今晨走的,此前都是在附近,夜晚住在营帐中,如今已经带兵去了南边。丹娘以为她还不知道,于是解释道,“萧将军今日早晨便已经带兵去远处清剿山匪了。”
容昭若有所思:“可萧将军不是也才刚刚上任,怎会将清剿山匪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他?按理说这不应当是刺史大人的本职吗?”
丹娘似乎是没想到她还懂这个,愣了一下,旋即嗟叹一声,道:“这些话我也都是听旁人说的,想来告诉你也没什么打紧。萧将军同刺史大人大抵是不怎么对付,这都已经十一月中旬了,还有一个多月便要过年,理应是在官署交接好差事之后,年后再上任的。是李刺史点名要他去处理匪患,且以年前为期,若是处理不好,将军的官衔和脑袋怕是都要不保了。”
李章之所以和他斗法,还是因为兖州的兵权。
刺史作为地方级别最高的官,一州的兵力自然也是由他调配。但是前一段时日,萧云峥还是个八品督军的时候,带兵平了西边蠢蠢欲动的起义军,这事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便封了他一个五品参将,原本参将算是刺史的副将,但皇帝大笔一挥,特意在封赏的旨意后头添了一句‘领兖州兵权’,李章也因此彻头彻尾的变成了一个单车刺史。
所谓单车刺史,便是指只管文,不管武。盛朝共有九州,而没有兵权的刺史李章算是第一个。
手中权力被削,任谁都会想法子折腾这“幕后黑手”。
萧云峥的官衔虽是由皇帝亲自制绶。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个五品地方官,整个兖州城在刺史李章手中,洛阳城天高皇帝远,天子怎么可能管一个五品小员的死活。倘若他无法在年关之前将匪患处理干净,李章杀他虽然狠辣了些,但也无可厚非。
容昭叹了口气,附和道:“萧将军是英勇之人,想必匪患也必定能够顺利解决。”
可兖州匪患根深蒂固,况且李章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山匪早已经逐渐壮大,想要解决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丹娘没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开口问道:“容姑娘在城中可有家人?明日我可以替你去报个平安,免得家人担惊受怕。”
容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从前一直便住在道观之中,并无家人,而这些年困顿不堪,道观也早便支撑不下去了。”
闻言,丹娘才注意到,容昭身上穿着的那件藏青色长裙隐约能看出是道家人的装扮。
容昭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解释道:“我不算道家人,但也跟着师父学了卜算之术,不在道观之后一直以给人算命为生,身上这件衣服是我自己改的,不似寻常戒衣,但也能认出我是个算命先生。”
即便如此,丹娘也敬佩道:“有一门手艺能养活自己,也好过像我这般……”她说着,不知怎得便忧伤起来,许是想到了这些年颠沛流离的遭遇。
容昭似是察觉到了她情绪,道:“方才姑娘递给我碗时,我能感觉到姑娘指骨纤长,不是愚钝之人,想来也只是差了一些气运罢了。”
丹娘听了这句,原本瘦削的面容也有了些喜色:“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容昭伸手:“姑娘若是信我,我可替姑娘摸上一卦。”
丹娘只犹豫了一瞬,便将手递了过去。
片刻,容昭开口道:“姑娘月骨突出,是有金玉满堂之象,然钩骨狭窄,前三十年或有不顺,姑娘若一力向前,或能化解。”
丹娘怔了片刻,想到这些年自己经历的种种,不禁落下两行清泪来:“道长所说,我记下了。”
她活了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容昭朝她和善的笑了笑,摸索着起身,似乎是想要挪到床上去,丹娘见状忙上前扶住她。
“你方才说,这里还有许多萧将军救回来的流民?”容昭开口问道。
“没错,后头那几个营帐就是给她们住的,萧将军只给几个生了病的单独安排营帐,其余人全都住在一起。”
容昭能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是因为这双看不见的眼睛。
她若有所思:“一个兖州军大营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肯定是住不下的。这不,萧将军一大早便让官署送了些毡帐来将就住着,等他把匪患平了再来安排。”
“萧将军心肠真是极好。”容昭感叹道。
这话不是奉承,只是兖州如今的境况,聪明的官员早就抽身事外,左右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些刁民,没什么作乱的本事,在各郡之间窜来窜去,如果耽误了官兵就大刀赶走,其余时候也没几个人愿意搭理。
且这件事情既然做了,就决不能停。流民无家可归的根源一天解决不了,他萧云峥就要管上一天,一辈子解决不了,他难不成还管他们一辈子?兖州军有多少空余的军饷足够他们吃的?
丹娘也叹道:“萧将军是菩萨下凡,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
究竟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还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匹夫,现在还未可知。
容昭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忽地叹了口气,语气哀痛:“萧将军此举是义举,可我也只是个普通百姓,纵使想要帮他做些什么,也只能是徒劳罢了。”
生逢乱世,实在是个无法改变的事情。丹娘在心中默默悲伤春秋一番,安慰道:“道长是神仙真人,愿意助众生参透命道就已经是无量功德了。”
容昭好像突然心念一动,道:“我身上便只有这摸骨算命的本事还算有用,既然如今留在这的多为流民,困苦潦倒,我可以替他们算算命道如何,也算是尽我所能了。”
丹娘听完这话,心中顿时生出敬佩之意,道:“道长功德无量。”
“还要劳烦姑娘替我转告大家,今日我有些累了,明日清早会在营帐前支起算命摊子。”
大盛向来重视道学,当今皇帝身边有一个雪素真人,皇帝对他极其宠信,在宫中为其修建了一座长生观,只许他和他的弟子进入,也正因如此,盛朝百姓争相效仿,故而所有人对修道之人都十分敬佩。
丹娘听了此话连忙起身,即便容昭看不见还是恭敬的行了个礼:“既如此,我不打扰道长休息了。”
营帐门推开的时候一阵寒风渗了进来,容昭伸手摸索着取下腰间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颗暗红色的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微涩的味道在她嘴里化开,不过瞬息之间药效便起了作用。
眼前昏暗的一切仿佛被一盏油灯照亮,她伸手揉了揉双眼,才终于看清了面前烧得通红的炭火炉。
伴随着光明而来的是心口的闷痛,一下一下,仿佛里头住了个老和尚正把她的心脏当作木鱼来敲。
她搀着墙壁,将内力调入心口,疼痛才稍稍减了些。
门外仍是大雪纷纷,却寂静无语。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营帐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旋即一个乌黑色的身影带着寒意闪身钻了进来。
“阁主。”来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清澈干净,身穿乌黑色的锦袍,袖口处赤色回纹尤其显眼。
容昭淡淡的“嗯”了一声,地上的少年才重新起身,却仍然微微微微弓着身体,轻声道:“萧云峥一行如今仍在大邬山上,再有十日左右便会到达琼碧峰。”
容昭把玩着手上同样印着赤色回纹的锦囊,若有所思道:“他的副将还跟在他身边?”
少年摇了摇头:“何嘉已离开,带着一队人马不知去往何处。”
看来这萧云峥能当上这参将也不是徒有虚名。
兖州山脉众多,匪患非一日之势,想要赶在年关之前清理干净,只靠着一队人马是行不通的。想必他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将他身边副将指派出去处理周边的小山,分头行动。
他刚刚上任不久,不清楚的是,这些山上的小股匪患却有的比那些大股匪患还要难清理。
“你带人留意着,看看他是不是去了少台山。”
少年应下,却并没有立即离开。
容昭看了他一眼,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替我转告花姨,我在此处并无不妥,药不到了关键时刻不会服用。”
他听了这话,却还是不动弹,犹犹豫豫道:“我看见了,阁主刚才就吃了一颗……”
容昭捏了捏额角:“阿钺。”她抬头看了一眼执拗的少年,最终还是泄了气,温声道:“我明日需要用眼睛,必须服用。”
她这随口胡诌的本事还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方才给丹娘所谓的“金玉满堂之象”也不过是她捡着好听的说。反正如今的算命先生不就是如此,先说些个吉利话,再告诉对方是她气运不济,叫她好生努力,切莫放弃。通常人听了这话都十分受用,偶有不受用的再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结尾,谁都知道算命先生口中的话真真假假,可偏偏就是这些真真假假的话听了,才不容易被人揪出错处。
明日答应了要给那些流民算命,她需得让旁人以为她当真是个修为高深的道长,这就免不了要多观察其穿着身形,眼睛就是必不可少了。
“阁主的眼睛,还有三日便也恢复了,何苦白白承担这药的苦楚和凶险呢。牵机散每月发作一次,阁主若是月月都吃的话,只怕是连命都没了。”
她身体里有一种名为牵机散的毒,毒性强劲,渗入心脉,每月发作一次,一次持续七日。发作时畏寒,且双目失明,夜夜梦魇。她方才服用的那种红色的药丸可以抑制发作,但是对身体有不小的损害。
不知不觉间,牵机散已经陪着容昭整整十年了。她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也深知它可能哪天会夺了自己的命,但她从不后悔,因为这药是她自己吞下去的。
所谓牵机散,既是世间奇毒之首,也是上好的良药,可以提高毫无习武根骨之人的内力。
“三日……”容昭轻轻摇了摇头:“不出我所料的话,何嘉用不了多久就会从少台山上返回,我等不了三日。”
她筹谋了这么久,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出差错。
这话她没说出口,段钺也明白。他自知劝不了她什么,便站在原地蹙眉看着她,一言不发。
“张赫崇叫你跟着我?”容昭问道。
段钺点了点头,又怕她觉得是自己在闹脾气,张口道:“张先生要我跟在阁主身边,保护阁主。”
容昭想到张赫崇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无奈道:“也罢,到时候便说你是我弟弟,还算能遮掩。”
段钺低低的“嗯”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容昭瞥向他,一本正经道:“阿钺,你可千万不要学张赫崇那个闷葫芦的样子,将来娶不到媳妇的。”
段钺似懂非懂地看着她,问道:“娶媳妇做什么?”
容昭张了张口,半晌也没能解释个所以然出来,最后瞥了他一眼道:“果然越来越像那个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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