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时窗户未关,客栈内寒气有些重,段钺将炭盆点燃,不消片刻,狭小的空间便温暖了起来。
容昭坐在案前,眸色倦倦,借着略微有些暗沉的天光细细读着手中的文书。
“萧云峥,字长彻,盛元十二年生于兖州城一边陲小县。其父萧瑾,曾在定远大将军沈崇身边担任督尉一职。同年年因病归休。母亲早逝,家中有一长姐名为萧云黎。”
容昭细白的手指顿了顿,眸中有一瞬间的恍然之色,片刻后向下翻了一页。
“少时受父亲影响,决意投军报国。十八岁时由于屡获军功晋为八品千户侯,领兵千人治西北起义军。两年后平叛成功,皇帝下旨封其为五品参将,领兖州兵权。”
短短两页的纸,容昭却足足读了半炷香的时间。
段钺守在她身边,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依然能看出她眉间的哀伤之色。
“阿钺,帮我砌一盏茶。”
清丰县的茶水用的是最低劣的茶叶,可容昭仿佛浑然不觉一般,轻轻地小口抿着。
茶水上氤氲的雾气腾腾,直到一碗茶见了底,她将杯子搁在案上,才道:“便只有这些?”
段钺点头道:“张先生只给我这些。”
张赫崇不是个粗陋的人,必不可能给她一份记录不全的生平。他既然让段钺送来,便代表着萧云峥所经历的事情便只有这么简单。又或者是,张赫崇知道其余详细的那些她并不关心。
容昭轻笑了一声,心想他还真是了解她。
没错,她真正关心的人,是萧云峥的父亲,萧瑾。
当年,兖州军大败于于阗,全军覆没,是因为里面出了叛徒,萧瑾便是其中之一。
“他还让你同我说什么?”
段钺道:“先生说,萧云峥应当是不知道他父亲所做之事的。”
容昭轻嗤一声:“他难道是怕我非要父债子偿吗。”
段钺很少在容昭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在他印象里,她一直都是极为平淡的,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又什么事情都在掌握之中。
他并不知道让她露出此种神情的往事究竟是什么,但凭他对容昭的了解,却明白这件事情必然是她极其在意。
“先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段钺轻声道。
“我知道。”容昭的手指覆上额角,轻捏两下:“他向来不关心这些。”
张赫崇是个极其寡淡之人,从不疾言厉色,也甚少展露笑意,容昭懒得琢磨他,总之他有本事,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就没有他查不到的。无秽阁作为一个极其庞大的江湖组织,只靠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料理,张赫崇算是她的副手,她离开无秽阁之后,阁中一切事物也都交于他手。
容昭将那两页纸放在案上,眸中神色不定。
虽只有短短几句话,可仍能看出萧云峥年纪轻轻便功劳颇丰,现如今不过弱冠之年便成为了五品参将,统领一州兵权,可谓是天之骄子。
“少年得志啊……”容昭叹道,“只是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父亲所做之事,又会作何感想呢?”
这话似是讽刺,但更多的却是感叹。容昭从未见过萧云峥,但他一边收留流民,一边清剿山匪,凭何嘉等人行事作风来看,便知道他绝不是一个鲁莽愚钝之人。他父亲背叛兖州军时他还未出生,所以必然和他没有关系,但倘若事情败露,又必会受到牵连。
“说到底,都是前人造下的冤孽,又偏偏要后辈来偿还……“窗外仍是大雪纷飞,容昭坐的累了,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轻轻地推开了一条小缝,“这之中的迂回曲折,又堪与谁说啊。”
少女低哑的嗓音顺着窗缝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阁主,牵机散最忌情绪起伏。”段钺小声提醒道。
自从服下牵机散之后,她便养成了这样一副风轻云淡的性子,这副药在她的身体里流转,控制着她的情绪,让她哭不得,笑不得,明明不过双十的年纪,却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她将手指伸出窗外,眼底沁了浓浓的夜色。
段钺将一件裘袍盖在她的身上。
“阿钺,我不怕冷。”容昭喃喃道,“我一直都不怕冷,更不怕雪天。”
窗外玉蝶漫天,雪色如霜。落在兖州的雪早晚都会停,可是盛元二十年的那场大雪已经下了整整十二年,十二年的风雪全部都落在她的肩上。
容昭忽然觉得累极了。
段钺看出她眼底的疲倦之色,识趣地退到门外,抱着柄剑靠在门边,静静地替她守完了这个漫漫长夜。
这两日中,何嘉最先审了给赵广送信的那个长随。
那长随是个没根骨的,还没等上刑具便什么都招了。
赵广这些年的确和山匪有不少的往来。当年,他上任没几天,山匪便派人给他送了些钱财,赵广起初大概还想做个好官,并没有收,后来他在任上满三个月之后,山匪又下山给他送了东西,这次他倒是没怎么含糊,悉数收下了。这些山匪数年来逼走了无数县令,想必赵广也是权衡利弊过后,明白按照清丰县如今的情况,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委顿在这小小的县衙之中,这才选择和山匪勾结。
山匪贿赂赵广,一是让他对于劫掠百姓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是要他留意清丰县是否有商队路过。这些年间,但凡是路过清丰县的商队全都遭受了埋伏,最后行商之人也不再从这经过了,没了这样一个财路,山匪只好盘剥百姓,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何嘉虽然早就对这样的结果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查明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扼腕叹息。
倘若官不爱民,那民又该如何呢?归根结底,悬在百姓头上的刀根本就不是天道,而是巍巍皇权。
是当权者的纵容、无视,让百姓每日都活在地狱之中。清丰县的问题解决了,整个大盛还有无数个清丰县,想要根治,只能从源头上对症下药。这源头是洛阳城,是宫里,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何嘉将那个长随的供词带去了容昭的住处,容昭简单翻阅过后,问道:“赵广这些年收受的钱财找到了吗?”
提起这个,何嘉感叹道:“并不曾发现。我带人去了他的住处一趟,他有一个结发妻子和一个年迈的老母,过的十分寒酸,问及那笔钱财的时候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容昭思索片刻,道:“山匪给他的钱财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他要么是用在了自己身上,要么是用在了别人身上。”
经过审问,赵广平日里的穿着和吃食都十分寻常,应该并不是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而他妻子和母亲都不知这笔钱的去向,肯定也不是用在了她们身上。
“赵广在外面可有妾室?”容昭问道。
何嘉想了想:“这个倒是不知道。”他前前后后将所有和赵广有牵扯的人都审了一遍,没人提起妾室这茬子事。
“劳烦何校尉,再去审审赵广身边的人,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地方是经常去的。”
听了此言,何嘉连忙又去审了一遍那个长随,发现赵广的确常去城西的一个地方,只不过他一直不让人跟随,所以并不知道具体位置。
何嘉带人在城西走了一遭,多是破败荒芜之景,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直至走到最西侧,何嘉发现雪上似乎有脚印,顺着查去,果然在一所宅子里发现了赵广瞒着所有人在外头养的妾室。
那妾室肤白貌美,一颦一笑风情万种。何嘉不敢耽搁,当时便将人拿了细细审问,不出容昭所料,赵广所收受的钱财确实全都在这个外室手中。
赵广倒还算是个聪明的,没将钱财放在屋子中,而是用防水布包裹着,全都沉到了井里。
而这妾室是山匪所赠,原本是一个妓子。朝廷有令,官员纳妓乃是大罪,赵广又实在不舍该女子的美色,这才费尽心思将人藏在城西荒芜之地。
有这女子的供词在,赵广的罪责便又能加上一等。
何嘉将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员查办了个干干净净,却听了容昭的话,并没有处置赵广。现如今,赵广已经在牢里足足待了一天一夜,他听不到一点外头的消息,心里定是惶惶不安。
办好差事后,何嘉并不耽搁,径直便去了容昭住的客栈,将消息一一说明。
“查出了多少钱财?”容昭问道。
何嘉煞有介事道:“正好一百两白银。这清丰县是个穷的不行的,没成想这群山匪出手还算阔绰,怪不得赵广替他们忠心耿耿的办事。”
一百两白银,说多不多,可能只是洛阳城那些勋贵人家一天的花销,但若是放到清丰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百两可以保一家人三年衣食无忧。
“足够定他的罪了。倒也多亏他没将这些钱全部花完。”
何嘉被这话点醒,突然想到赵广在外头养着的那个小妾的衣食住行都算不错,而家中老母和妻女无论是所住之所亦或者是所穿之衣都无比寒酸,问起钱财之时,赵广的夫人脸上更不见任何心虚之色,只有满脸错愕。
一人品性如何真的很难说,有人做不了一个好官却能做好一个丈夫,有人一生清正廉洁,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却独独有愧于家人。
做人能做到赵广这样衣冠禽兽,卑劣龌龊的,倒还真是不多见。
何嘉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
“大人以为,这一百两白银怎么处置?”容昭问道。
若是按照大盛律法,官员私宅所查抄的钱财都应该上缴朝廷,可……
“想必朝廷对这区区一百两也无甚稀罕的,不如……”何嘉话说了一半,看向容昭,似乎是在等她拿主意。
容昭继续道:“这些钱财原都是出自百姓之手,不妨便交还给百姓吧。正好年关一过,朝廷征税的人又该到了,一百两足够清丰县的百姓交上三年。”
何嘉郑重点头,抱拳道:“道长此举,是为大义。等事情结束,新的县令一上任,我便将这笔钱财安顿妥帖。”
容昭“嗯”了一声:“另外,赵广在外面的那间宅子的处置……”
“赵广家中有妻女老母,日子过的甚苦,不妨将宅子卖了,换的钱财交与他妻子手中,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嘉道。
容昭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目光,口中夸赞道:“校尉大人思虑周全。”
不知怎得,何嘉听了这话十分受用,心中莫名有些欣喜,可这欣喜只停留了片刻,他便忽地反应过来怪异之处。
分明他和这位容道长才相处了不过五天,怎么听她夸了一句自己便会生出这样的情绪呢?
他自视这一辈子最崇拜的人只有一个,便是他家将军萧云峥。何嘉想着,不经意撇了容昭一眼,心里却在想象倘若她和萧云峥相见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竟……隐隐有些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何嘉:虽然他们还没见过,但我已经开始磕cp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