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关上,此时此刻狭小的房间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半晌,萧云峥问道:“姑娘千方百计引我来此,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容昭道:“我想要将军看的,将军已经看到了。”
她放下手中的竹盘,梅花香气片刻弥散在整个房间内。
“他们说到底,也算不上山匪,顶多算是为了逃避赋税而前来避难的百姓,他们男耕女织,从不下山,更遑论作恶。这样的情况,将军动不了兵。”容昭道,“恶匪易剿,良匪难清,道理将军比我明白。”
萧云峥看向门外错落有致的屋舍,心中亦泛起了丝丝涟漪。这里虽是世外桃源,但若是有选择,谁又愿意遗世而活呢。
容昭道:“若非是朝廷苦苦相逼,他们怎么可能抛下山下寻常的生活跑到琼碧峰上东躲西藏?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兖州之困局,要他们心甘情愿的下山,就必须将盘亘在兖州多年的刺拔出。”容昭看向他,一字一顿道,“这根刺是李章,也是困扰兖州百姓数年之久的重税。”
萧云峥沉默不语。
“能不能解,能怎样解,全在于将军。”
兖州在李章的手中,早已经千疮百孔了。她对他说这番话,是要他下个决断。
这件事情,管还是不管?
倘若管了,那么他一定要插足兖州的政局,不能像从前一般一心放在军务上。而倘若不管,那兖州的百姓不知道还要苦苦熬上多长时间。
萧云峥眉头微蹙,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容昭并没有催促他,而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她其实还准备了另一番话,原本是打算继续说给他听的。
李章和萧云峥作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在清丰县所作的一切早已将他的后路彻底斩断,让他除了站在李章的对面,再无旁的选择。
但是容昭却并没有说出来。
直觉告诉她,只说前半句,对于萧云峥来说足够了。
窗外阳光热烈,时不时传来孩子的嬉闹声,在整个兖州都淬在冰雪里的时候,这座荒芜的山上竟然是最暖的。
萧云峥恍惚想起十年前兖州的光景。
当时已是兖州军和于阗的那一场仗之后了。于阗打了个胜仗,屡次挑衅兖州,朝廷不管不顾,便只有张淳,带着兖州的壮年修了娄山关,这座关口也就成了兖州最后的一层盔甲。
而娄山关就在琼碧峰的西侧,二者相距并不远。
大雪茫茫,乍一看去,这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关隘,可也正是它护佑了兖州百姓十数年的安危。
张淳死后,兖州似乎随着他一同去了。皇帝亲自下旨,要当时不过是六品巡检的李章接任兖州刺史之位,也将兖州推向了这一条不归路。
萧云峥突然开口道:“我没想到姑娘会同我说这番话。”
容昭笑了笑:“我说的,不也正是将军心中所想么。”
“你能做什么?”他问道。
“将军想做的,我都能做。”容昭坦然道。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你愿意,对抗朝廷,对抗天子的事情她都敢做。
她从未试图遮掩过自己的心思,萧云峥知道她有图谋,却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的用心。
而让他觉得有些好笑的是,他竟真的荒唐的愿意相信这个相识不过两天的陌生女子。
“眼下的情形,我除了信你,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萧云峥轻笑道。
容昭有些意外:“我以为将军会问我为什么帮你。”
萧云峥笑了笑:“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我问了,姑娘也不会答,不是么?”
容昭也笑道:“将军料事如神。”
“姑娘既然选择引我上山,想必已经有了对策了。”
先要探明他们的具体位置,并且将何嘉几时前往少台山,他何时到达琼碧峰全部都准确无误的算了出来,必定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容昭点头道:“不错。解决此事倒也不难,只需要将被氏族趁乱贱买的地还给百姓,再将人丁税免了,山上避难的百姓自然也就会下山了。”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但若是做起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盛文帝、盛仁帝在位时还没有人丁税,这一政令是高煜登基之后不久开始实施的,距今已有十年之久。按律,百姓须得按人头数每人每年上交二百钱,凡有无法按时缴纳者,皆罚作苦役。
既是朝廷明令下的政令,想要取消,便要让朝廷亲自取消。
“人丁税这一政令虽让百姓苦不堪言,却让氏族获得了极大的利益。他们趁火打劫,在百姓因为人丁税走投无路的时候贱买走田地,再安排佃农来耕种,所得的钱财自然也就全进了他们的腰包。不仅如此,受理此事的官员也能在此中得到无数油水,如果人丁税免了,他们必定会率先出来反对这一举措。”少女的声音轻缓却有力。
萧云峥点头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件事涉及到许多人的利益,做起来谈何容易。”
容昭续道:“既然人丁税得利者是氏族,那么便要让氏族替百姓承担这份重担。兖州氏族势力庞大,占地甚广,所纳之税却不过寥寥。想要百姓过的好一点,那就只能让他们过的差一点了。”
兖州共有三大氏族,分别是陈留阮氏、任城江氏以及济北周氏。
三大氏族之间彼此制衡。其中,阮苍在朝中担任吏部尚书一职,是以陈留阮氏权势最盛。而任城江氏子弟在朝中或多或少都有官职在身,但却都是闲职,不敌阮苍位高权重。
济北周氏之所以能够挤进三大氏族,是因为其家主周贤和中常侍程余有私交。
中常侍程余是整个大盛朝最有权势的宦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帝高煜对其信任非常,是以倘若能够同他扯上关系也算是莫大的荣耀了。
萧云峥沉吟片刻,道:“姑娘的意思是,将人丁税换一种方式征收?”
容昭点头道:“如果贸然上书请求取缔人丁税,皇帝必然不会同意,但若是能填上这个窟窿,甚至溢出来,皇帝便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如今大盛朝国库空虚,皇室的花销却不减反增,高煜需要这笔钱,但却并不在意这笔钱的来源。人丁税也好,旁的方式也罢,只要如数甚至将更多的钱交到他的手中,他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皇帝同意了,那么即使有再多的人反对,这件事情也不得不做。
萧云峥道:“但这笔空缺的钱,又从哪里补上呢?”他语气一顿,看向容昭沉稳从容的表情,问道,“姑娘是不是已经有方略了?”
容昭微微颔首道:“我朝有令,每亩田地所收之税应为所产粮食的十五分之一,若遇战乱之年不超过十五分之二。这条政令是盛仁帝在时所设,如今已经四十余年,帝位上的人也已换了两个,却一直沿用至今。”
萧云峥接道:“姑娘的意思是,加收一份田地税,从而补上人丁税的窟窿?”
容昭点头:“这样一来,每郡所收之税甚至能多上两成,而百姓的日子也能过的好些。而加收一份田地税,对于仅仅拥有很少地的百姓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若是放在拥有几千亩地的氏族身上,可就是一笔极大的数目了。氏族失利,朝廷得利,百姓得利。以一得二,这样好的买卖任谁都会心动。”
萧云峥垂眸思索片刻,道:“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了如何让氏族归还土地。”
容昭悠悠道:“我朝同样有令,百姓每亩田地所售之价早已确定,只有荒年和丰年之分,按律氏族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贱买百姓土地,他们之所以敢这么猖狂也是因为李章的纵容,此事待回到兖州城之后有法子慢慢解决。当务之急是解决人丁税之事。”
可谓是一阵见血,字字珠玑。
这些话初听起来或许会觉得荒谬和不可理喻,但若是细细想来,却是句句在理。
而说出此话的人也必然对兖州情况和朝廷政令了如指掌。必然非一日之功。
动辄开口便是改变一州格局的大事,她究竟是谁?
萧云峥的目光落在亭亭玉立的少女身上,却仿佛在窥探一团迷雾。
对上萧云峥的目光,容昭微微疑惑道:“是我说的有什么错漏么?”
萧云峥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姑娘所说句句属实。只是我想知道,你既然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为何会选择我来帮你做成此事?”
容昭一怔,片刻后道:“因为将军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我手上有兖州的兵权?”
容昭却并没有回答。
是,也不是。他是兖州唯一的五品武将,手中的权力固然很大,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能够为了兖州的百姓接下李章的军令状。所以即便容昭不知道他品行如何,却也知道他至少不会是个恶人。
“姑娘不说,那我便自己猜猜了。”他缓缓开口道,“首先,肯定因为我是五品,有上书天子的机会。其次……”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容昭听见他道:“姑娘真正想要对付的人,其实是李章吧。”
他真的极聪明。容昭有些无奈,或许打从一开始便不应该选个如此聪明的人。
萧云峥很敏锐的察觉到她无意间渗漏出的那一丝情绪。和她相处的这两日来,她向来将情绪隐藏的很好,所以萧云峥知道,他猜对了。
“你想利用我扳倒李章,而我恰好又和李章不睦,所以你选择了我。”
打从何嘉说她让赵广伪造了一份构陷李章的口供的时候他便有此猜测了。李章与兖州氏族交好,解决人丁税一事必定要得罪氏族,间接的便和李章站在了对立面。
而氏族一倒,便会大大的削弱李章在兖州的势力。
就在容昭以为萧云峥要问她和李章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的时候,他忽地止住了话茬,躬身庄重地行了个礼:“还未正式谢过姑娘,无论是在清丰县,亦或者是琼碧峰。”
容昭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句话,怔了半晌才道:“将军不必如此,我亦有自己的打算。”
“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是处于何种目的,我都该代兖州的百姓谢过姑娘。”他语气诚挚,真心实意道。
“比起我,兖州的百姓更应该谢过将军才是。”容昭顿了顿,略微有些苦涩道,“大营中的那些流民都是将军收留的。兖州如此,流民只会日益增多,将军只需负责兖州城附近的布防便好,原本不必理会的,可你还是选择收留他们。你新官上任,李章丢给你剿匪这样一个滔天的难题,你原本有机会推辞掉,可是你为着兖州的百姓,还是接了。”
容昭看向眼前这个身形如玉,眉目俊朗的少年,心中却泛上一丝酸楚:“我虽然算是帮了兖州,可心里终究是有自己的打算在,远比不上将军的一片赤诚之心。”
这份赤诚…她这辈子怕是都做不到了。
萧云峥静静的听着她说完这番看似奉承的话,却察觉到她瞳孔中流露出来的一丝异样神色。
“按照姑娘的本事,其实你原本也有别的法子的,不一定非要帮我。”萧云峥笑得洒脱,“姑娘既信的过我,那我便把这份赤诚之心分给姑娘一半。”
容昭怔了半晌,心口突然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痛来。
是牵机散。
牵机散轻易不会发作,除非她情绪有起伏。
容昭已经快忘了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至少在遇到萧云峥之前,她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竭力保持冷静。而如今却只是因为他的一番话,让原本隐匿在她内心深处的牵机散又重新活络了起来。
她早先也确实想过萧云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却唯独没想到竟是这样。
不好么?倒也不是。
只是……这样对她来说,是在是一个过于复杂的事情了。
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轻轻笑道:“既如此,这份礼却之不恭,我只能收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