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优秀青年的资料，除了蔺原和张致是市教专程报送来的之外，其余都是市里给的文件，市宣拿到后发下去，让他们各自所在公司的对接人收集好，再分别将纸质版和电子版送到指定的地点和邮箱，里面列的信息大同小异，也给市里过了目，没有人觉得不合适。
家庭和人选的其他优秀事迹，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一环，当事人的头顶光环更是噱头十足，特别是那些既正面又积极的。
之前无数次过会，十个人选中，薛音最满意的便是蔺原。
年轻的正教授，有拿得出手的研究成果，钻研新型尖端领域，相关国际会议的座上宾，能组建媲美国家级实验室的团队……
令人咋舌的头衔纷纷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仅仅属于蔺原的层层光环。
这样的人大多都会选择留在资源更好的北城，而蔺原却愿意来府南，也不怪市里对他青睐，因为这或许是府南未来几年里最好的招牌之一。
宋清泉还记得那天回来的车上薛音说过的话，她还说自己该懂那天的饭局是何意。
那时她尚未仔细看过这些资料，对蔺原个人的了解也止步在大三那一年，还是从薛音那里知道他二十七岁就做了正教授，抛开家庭不谈，她以为这就是他身上最大的光环了，毕竟吴素梅说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的张致，三十的年纪也只是副教授而已。
却不知，这只是蔺原身上最普通的一个身份。
和别的部门过完会，回到宋清泉的办公室关上门后，薛音不似在会议室时那般游刃有余，对着她不禁露出苦笑。
“这样优秀的人，要挖他不足的地方去衬托另一位，小泉，有时候我都不明白，我到底是知情识趣，还是蠢笨无能。”
宋清泉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薛音在后悔应下市教的那顿饭。
但木已成舟，薛音在工作上又是一个喜欢求稳的人，即便她心里清楚自己该选择蔺原，但也不会因为知道该选而放弃张致。
而现在，当事人自己提出不想让那些所谓的“光环”出现在大众面前。
宋清泉禁不住敛起眉，涉及到工作，她很快便能进入情绪，刚才眼底被蔺原轻易看出的那些想法，已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蔺原不催她，知道她在消化这件事。
他端起宋清泉给自己倒的那杯热水，滚烫印在纸杯上，这种温度对蔺原来说其实是偏高的。
他喜欢比人体正常体温要稍微低一些的温度，喝水，洗浴，稍微高过三十六度便能惹来他的皱眉。
但——
蔺原抿了一口刺激得他嘴唇不适的热水，皱眉的模样被很好的挡住，指尖的缝隙偶然飘过缭绕的蒸汽，对面的人变得有些雾蒙蒙。
宋清泉专注地看着文件，眼睛和他记忆里一样的干净清澈，像她名字那样清凌凌，也和从前一样，让人难以挪开放在她身上的视线。
她摁下签字笔的笔帽，在文件上勾了一些地方后，又递给蔺原过目。
蔺原放下纸杯，接了过去。
“我大概能理解您的顾虑。”宋清泉说，一边说一边观察蔺原的神色，“但是，蔺教授，我们能做主删掉的地方，只有标记出来的这几点，基本上都是关于您家庭的部分，市里面要求我们对您和张教授做更深的专题，如果去掉太多，剩下的可能撑不起这个系列。”
话说到这里就可以停下了，虽然只是系列短视频，三到四分钟一集，却也要求内容饱满。
其实若顺着蔺原的意，将不属于“蔺教授”的部分都剔除，倒是能衬一衬张致，但大数据时代，搜索引擎无往不利，蔺原公开在外的信息都可以被查到。
虽然不一定会发酵舆论——
不不不，宋清泉连忙在心里否掉这个想法，视频一出，光是靠两人的脸，怎么会没有热度。
这两人，光是文案一句“别人家的教授”就足够吸引上万的转赞了。
蔺原盯着被宋清泉标记出来的地方，微微皱起了眉。
“可能是我没有表达清楚。”
蔺原将文件放回茶几，放下腿，两只手指交叉半握，手肘撑在膝上，前倾姿势不免让他躬起身，背脊舒张似满弓。
茶几不算宽，还留有一截安全距离，宋清泉却也还是忽然一窒。
她不由自主向后倾，紧张到手指捏紧。
“府南要宣传的，只是府南大学的蔺教授。”蔺原说，“我看了你们定下的选题，综合简介、求学经历、教学和成果介绍，还有为什么会选择来府南发展，已经足够丰富，还是说，你们担心，光是‘蔺教授’，撑不起你们的宣传？”
宋清泉因为他最后的那句话，瞳孔猛的颤了颤，忙道：“不，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蔺原：“哪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宋清泉深深呼吸，蔺原的语气虽然平静，也不咄咄逼人，却始终有一股压迫力直接冲向了她，很强势，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两人以前相处时，蔺原总是让自己感到如沐春风，舒适到想一直待在他身边。
但这也让宋清泉感到安心，蔺原越是对他自己的利益上心，甚至会因此站在她的对面，和她立于不同的立场，就越让她清楚的知道两人间回不到从前。
可以很好的冲淡那天蔺原在走廊里那番话留下来的痕迹。
“我的权限不够，蔺教授。”宋清泉说，“虽然我们科室只负责您和张教授，但是视频不仅仅有您，还有其他的候选人，若是成片立不好您的形象，和别人的差距过大，到时候的舆论会很不好看。”
她说的已经不算含蓄，这个不好看不单只是对市宣会有影响，甚至包括蔺原自己。
越是这样被推上台前、优秀到像是设定好的程序的人，就越是能激发人的窥私欲。
谁都爱看这样的人从云端跌下。
这其实是最糟糕的预想，但宋清泉觉得自己既然做着这样的工作，那最为极端的后果就必须要考虑到。
况且，她们出来的视频，里面用的人，和府南的形象息息相关，更不允许有负面舆情。
“如果您坚持要删，那我们需要再过一次会，整体都要做调整，但我做不了主，或许需要您当面和薛主任聊一聊。”
蔺原一时没有接话。
他重新坐回了原来的姿势，似乎宋清泉刚才提出来的“为难”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不用单独和薛主任见面。”蔺原说，十分笃定，“她会同意的。”
宋清泉拧起眉，不赞同道：“可能教授不知道，我们主任很满意您，当然想好好将您优秀的事迹推广到群众面前，这是榜样。”
蔺原忽然笑了笑，宋清泉一时没有防备，这个笑容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但这个笑容仅仅只有一瞬，他的眼神淡漠下来，说：“那是师兄的任务，与我无关。”
宋清泉如被人泼了一身凉水，她被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也狼狈不已。
蔺原站了起来，慢条斯理系回了被他拨开的领口的扣，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宋清泉。”
语气和曾经监督她学习时如出一辙，宋清泉甚至感觉自己若是拒绝他接下来的话，就要被罚去跑圈。
被逼着跑进三分半的八百米噩梦似乎已经缠绕上身，两眼一黑，她已经感觉到身上的乳酸开始堆积了。
皮鞋踩在砖石地面的声音从未这么响过。
脚步声在宋清泉身侧停下，腕上陀飞轮表的金属色撞入她的余光。
蔺原蹲了下来。
“上次被烫到的地方好了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宋清泉茫然地看向他：“嗯？”
她什么时候说了要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