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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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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水手虎背熊腰,个个比林玉婵高两个头。其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腰间佩着一把雕花的手`枪。

这是林玉婵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热`兵器,一瞬间有点腿软。是不是该抱头蹲下?

好在这个时代的枪支构造落后,需要手动填弹填火`药,再用细棍捣实。药粉子弹用专门的袋子盛着,开火颇为不易。况且很多底层百姓不识此物,看到一根歪棍子掏出来,多半还得凑上去确认一下,才知道是“火铳”。相比之下,明晃晃的亮刀子才叫威风。

因此那长官也没掏出枪来吓唬人,而是愤怒地用英语问:“怎么回事?谁在攻击大英帝国的水手?”

红姑吓怕了,虽听不懂英语,也看得懂那长官的脸色。爬起来朝着那长官万福,恭恭敬敬说道:“军爷明鉴,民女做本分生意,这位兵爷在市场上纠缠于我……”

还没说完,先前那个水手抢着道:“长官,这是妓`女,骗了我的钱。”

左右看看,又买一送二地指着林玉婵和苏敏官,“这是同伙!”

长官当然相信自己人,皱着个大鼻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中国人道德感低下,你根本不能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只怕皇帝和官。”

命令左右:“抓起来,送去他们的衙门教训。”

送官?

林玉婵没料到英国人会这么通情达理,不自觉看了一眼苏敏官,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地方官会秉公断案吗?

苏敏官脸上写着三个字“你做梦”。

他低声说:“屋后是水。你们先跑。”

红姑对他言听计从,穿好鞋,踉跄着站起来。木兰早夹着尾巴溜了。

林玉婵没动地方。她万分惊讶地将苏敏官打量一眼,又数了数眼前洋人兵的数量。

“你是叶问吗?”

苏敏官:“什么?”

三个洋水手从不同方向欺来。他们也知道妇孺不足惧,得先收拾这个浑小子。

其实这浑小子在中国青年当中算是发育良好的,走在街上比多数人都高。但和这些在甲板上摸爬滚打多年、吃牛肉喝牛奶、在印度开过枪、在马来流过血的英国士兵比起来,未免显得有些单薄。

林玉婵心里剧烈打鼓,小声建议:“要不你也跑……”

说时迟,那时快,苏敏官跑了。

他几乎是飞一般的轻盈,像一片落叶那样点了一下地,转眼已身在那洋人长官之后。

他从容地从那人腰间拔出了枪,还有工夫低头摆弄了一刻。

英国长官如梦初醒,这时候才想起来伸手去夺。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胸膛。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枪口晃晃,“然后滚蛋。”

他说的是汉话。几个洋水手虽听不懂,但也从他的神色里猜出一二,当即愤怒地叫成一片。

林玉婵内心已经完全空白了,满脑子都是:他还会使枪?

她一个阅遍警匪片的枪战“老手”,刚才第一眼看到枪都快吓尿了好吧!

被、被古人比下去了……

直到感觉苏敏官在看她,她这满心凌乱突然找到一个出口,耳中重新听到洋水手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她立刻会意,“他们说你没装子弹!说你吓唬人!”

砰!!

苏敏官朝着院中空场随意一指,炸飞了一篓子咸鱼,地面上出现一个焦黑的小坑。

他已不知何时顺走了英国长官腰间的火`药袋。在弥漫的轻烟中竖起枪管,指尖拨动,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速度,又填了一颗弹,扣下枪栓。

洋水手们眼睁睁地看着,像见了鬼似的,一张张脸都绿了。五颜六色的眼珠子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开珠宝店的。

这时候咸鱼们才纷纷落地,一条鱼尾巴掉在了英国长官的鼻子尖,死而复生地跳了两跳。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然后滚蛋。”

苏敏官平静地重复了一句。

毋庸置疑,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他这种填弹的速度。

洋水手中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悄悄伸手取弹药、摸刀柄。苏敏官眼观六路,立刻调转枪头一指,那人噤若寒蝉地不敢动了。

他重新指着那长官:“要我说第三遍吗?”

倘若时间前进一百年,自动武器大行其道,人人都像动作大片里那样点射如风一扫一大片,这场对峙也许苏敏官并不占便宜。

但眼下限于科技,枪支构造落后,苏敏官持着唯一一把上了膛的枪,占尽优势。

一个英国水手率先举起胳膊,小心翼翼地用蹩脚汉语说道:“冷静,冷静。大家都冷静。”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方才趾高气扬的水手们个个蔫头耷脑地提起胳膊。那长官最后也无奈地举起手,说道:“小伙子,这似乎是一场误会。我们并不知道那位女士原来是良家夫人……你是她的丈夫,不是吗?”

这是给自己搭台阶下,表明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不知罗敷有夫,你要是早点来就没这事儿了。

苏敏官听那长官一口一个“虾子饼”,嘴角一撇,点点头。

英国长官松口气,赶紧伸手:“我们不追究你的冒犯,把武器还给我。”

林玉婵心里咚咚直跳,小声瞎出主意:“不还!咱留着这枪!”

能在这个落后的封建社会拥有一把漂洋过海而来的洋枪,那绝对是个超级大外挂,不愁活不过大清!

苏敏官神色依旧紧绷,目光微掠,轻轻刮了她一下,脸上依旧是“你做梦”。

“私藏枪械是死罪。”他还是耐心给她扫盲,吩咐,“去,把他们的火`药收了来。”

林玉婵这下闭嘴,跑到几个带枪的洋水手身边,扯下装火`药和铅弹的袋子,按苏敏官的意思,丢进茅厕里一锅咕嘟了。

苏敏官这才唇角一勾,露出个生意场上的应酬微笑。

“真是误会。唔好意思。”

一队英国水手颓丧地排队离开。

苏敏官蜷着手指,没有放松,防着他们突然反扑。对方占人数优势,若是狗急跳墙动拳头,他也没胜算。

不过洋人貌似没有继续兴师问罪的意愿。那长官尤其懊恼,用英语粗声叱骂先前纠缠红姑的那人,让他赶紧回旅店呆着,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苏敏官最后将那把上了膛的枪竖起,用细杆拧入,卸掉铅弹,顺门缝丢了出去。

他手里攥着最后一枚铅弹,关门上锁。

*

林玉婵只觉得自己的膜拜之情都不够用了,不知道是该给苏少爷作揖好还是鞠躬好,最后抄起柄扫帚,特别殷勤地扫干净他脚下的咸鱼碎块。

她尽量显得不经意的问:“你怎么会用枪?”

“洋枪?”苏敏官也不经意地答,“过去家里有钱,买来玩过。”

林玉婵震惊了。近代封建资产阶级这么前卫,给小少爷买真枪玩?

红姑从茅厕里探出个头,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走了?”

苏敏官点点头。

红姑赶紧朝他万福,笑道:“若非敏官少爷路见不平……”

苏敏官忽然神色一凛,提高声音道:“红姑,我今日不是白帮你,我……我要吃你烧的鱼!”

就是死也不肯白做好事。林玉婵噗的一乐,惊吓之情去了一大半。

苏敏官严肃地斜她一眼。

“那还用说?我正要杀哩!”红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她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没显得多羞愤,大大方方地整理衣衫,弯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小少爷,细妹仔,让你们看笑话了。”

*

灶台边,红姑一边用方言咒骂鬼佬不得好死,一边把案板剁得咣咣响,给自己压惊。片刻工夫,端上来一条鱼,一碟菜,一大盆河粉。

那鱼是林玉婵最喜欢的清蒸豉油鲜鱼。她本来是天天在红姑这里蹭饭的,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开吃。

苏敏官显然没胃口。他捡起一条鱼尾巴,心不在焉地喂小狗。

木兰不知何时蔫不出溜地踅了回来,在他脚底下摇尾巴。

红姑连声催:“敏官少爷多少吃点,给个面子。”

林玉婵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放下筷子,小心翼翼问:“方才……”

苏敏官放下筷子,“嗯?”

林玉婵指指红姑:“方才你对那洋人老爷说……你是她的……虾子饼?”

林玉婵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八卦了。倘若他是为了解围随口一说,事后难道不应该像古人一样赶紧道歉,“事急从权,冒认丈夫,有损娘子清誉,万望恕罪,巴拉巴拉”?

但要是他真跟红姑是两口子……这怎么看怎么不像嘛!

苏敏官听完她半句话,忍俊不禁,拨着筷子说:“阿妹,你很看不惯我单身一人?”

林玉婵:“……”

这是古人该说的话吗?

她被这话噎得脸上一热。苏敏官还记着她那日“假冒未婚妻”的仇,那明晃晃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质问:你就这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

有时候林玉婵觉得,这个世界早就暮气沉沉,它的命运早已尘埃落定,人们再怎么挣扎,都逃不出那个沉重的命运;

有时候她却觉得,这里很多“古人”一点也不像书里、电视剧里的那种古人。她在这个世界里完全没有先手优势。对历史进程的剧透无助于日常的鸡毛蒜皮,每天好像掉进了个涡轮洗衣机,一天天被人牵着上蹿下跳。

红姑见她有点懵,也笑了,大大方方的抬头。

“阿妹没看出来吗?我是顺德妈姐——自梳女。不嫁人的。”

“自梳女?”

林玉婵似乎看过纪录片。清末,矢志不嫁的少女自行盘起头发,自力更生,独身终老。

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零星的自梳女,白发苍苍,结伴生活在华南和南洋各地。

这时节少女梳辫,妇人盘髻。红姑天天盘着发髻,林玉婵默认她已婚,却从没想过“自梳女”这个身份。

红姑道:“我十八岁就自梳啦。打拼这么多年,跟姐妹一起凑钱买了这个院子。今日她们回顺德探亲,我贪财,留在城里卖鱼,这才晦气让鬼佬缠上。要是大伙都在,哼,打也把他们打出去!”

尽管她一边说一边笑,但林玉婵敏感地意识到,这次红姑不得已而寻求男性的帮助,对她来说,有点丢脸。

所以苏敏官尽管没胃口,还是留下来做了个吃饭的样子,以示和红姑两不相欠。

林玉婵觉得很多事情一下子清明了,忍不住问:“你不嫁人,你家人不反对?”

这是什么先进的理念,放到两个世纪后,大概逢年过节都会被连环催婚。

红姑笑道:“食得咸鱼抵得渴,反对又如何?我们那村子里,快一半的女仔都自梳,反正有手有脚能搵食,何必嫁去婆家受气?我家姐妹四个,大姐嫁去秀才家当小老婆,被逼着上吊了。二姐嫁去农民家,生孩子生死了。三姐被丈夫打断了一条腿,爬着逃回了家。后来三姐拉我一起自梳,爹娘再也不说什么。况且自梳女都是拜过观音菩萨的,一旦自梳,谁也没法强迫她嫁人。”

她轻轻哼唱:“自己的头发自己梳,自己的衣服自己缝,自己的生活自己理,自己的苦乐自己享——”

林玉婵好像发现一片桃源新天地,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红姑红姑,”她激动地轻声问,“我也想自梳,怎么走流程?”

苏敏官正玩鱼骨头,闻言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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