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进口保险柜刚刚流行起来,模样五花八门,有木质的,有金属的,有中式的,有西洋风格的,都很笨重,一般毛贼轻易搬不走。至于锁具,大多是挂在门口的将军锁,越粗重越安全。
林玉婵比对了一圈,都看不上。
不过她又往里走了几步,忽然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西洋Herring保险立柜,不知是哪个洋人卖来的二手,总算符合她印象里的“保险柜”模样:金属铸造柜身,带弹子锁芯和旋钮,厚重的门。不过由于锁身小巧,旋钮使用不便,标识又是全英文,看起来不太受欢迎,目前八折促销。
她愉快地选了这件。
掌柜的滞销货出手,乐得辫子都快散了,给她来了个包邮到家,说明天就派人送去。
“敢问姑娘府上地址?”
林玉婵想了想,说:“义……”
苏敏官突然开口跟她抢话:“义兴船行。”
林玉婵:“……兴船行。”
两人互相看一眼。
林玉婵给他比个“拜托”的手势,小声说:“我会厚酬跑腿大哥的。”
买西洋保险柜的是什么人,若是直接送到虹口分号,那里只有两个女人看店,难免让有心人盯上。林玉婵今天就是做好“低调兑彩票”的准备,当然不能直接报自家地址。
掌柜的一怔,没想到一小姑娘居然住船行,询问地看了林玉婵一眼,得到肯定的答复,这才带着疑惑,将船行地址记在本子上。
一边心里哀叹世风日下,这么个水嫩玲珑的小囡,居然换上男装去跑船,想当花木兰想疯了?家里人也不拦着点儿。
林玉婵爽快付了定金,拿回两把叮铃作响的银色小钥匙。掌柜的特特叮嘱,这钥匙不好配,得去专门的西洋锁匠那里,价钱也贵,所以千万别丢了。
林玉婵一听,更放心了,举着钥匙朝苏敏官晃晃,笑问:“需不需要免费暂存服务?”
他早就情绪如常,微笑着,学她的口气说:“我怕你哪日跑路不见,我的东西全打水漂。”
林玉婵嗤的一笑,开开心心让他送回虹口,接过自己的包。
苏敏官朝她拱手道别:“今夜小心。”
林玉婵笑道:“放心。我枕着钱睡。”
临出门时,他忽然倒回两步,看了看她院子门口的“义兴”小印,伸手捻了一捻那微微凹下的铜钱辙。
修长的指尖干干净净,指甲顶端些微水渍,是傍晚的几滴雨。
“你平时清理此处吗?”他没头没尾地问。
林玉婵摇摇头:“偶尔。不过门口常会有乞丐过夜,可能会靠在这里歇,把灰尘都擦走了。”
苏敏官又问:“最近有可疑人么?”
林玉婵吓一跳,脑海里浮现出各种三流罪案小说,回到门口认真问他:“小偷来踩点?没人知道我今天取钱呀。”
租界犯罪率高,小偷小摸每天都有。但林玉婵每天一丝不苟下门板,走在路上从不露财,目前还没中招过。
苏敏官轻轻摇头,笑道:“小偷也讲效率。就你这一层层的西洋锁,全砸开,全租界的巡捕都能来看热闹。”
林玉婵更是异想天开:“别的帮派来抢地盘了?”
苏敏官笑道:“上海本地帮派讲究动口不动手,若有事,会直接来义兴谈判的——别担心,也许就是乞丐。阿妹,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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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回到义兴,简单查了账。
原本默默无闻的义兴船运,今年以来异军突起,引人瞩目。
沪上运输业圈子不大,除去专做漕运的官商,其余华人船主都多少互相认识,算不上知根知底,起码是个脸熟,有个红白喜事、开个分号什么的,都会过去捧个场。
虽然没到年底盘账,但无数犀利的眼睛已经提前看出义兴的潜力。在柜台下的小抽屉里,年末宴席请帖已堆了半尺高,也有人来信询问,可不可以入股。
媒人帖倒是少了。自从苏老板“克妻”的八卦传开,众友商爱女心切,虽然生意场上照旧跟他把酒言欢,但在个人事务上,一个个把他拉了黑名单。
宴席可以去去,苏敏官想,入股就算了。
眼下义兴股份集中,除了被那个狡狯的小姑娘骗走二十五分之一,他又将二十五分之一分给资深雇员,以资激励。其余的,他还暂不想稀释。
义兴的生意看似红火,背地也有许多友商们不曾想到的支出。
自从小刀会起义失败,太平军战局混乱,江浙一带的天地会群龙无首,楚南云叛出之后,上海一地更是完全成了洪门势力的真空。
直到他重开“正版”义兴,这个消息沿着某些隐秘的关系网,越传越远,前来投奔组织的也越来越多。
他按照百年的规矩,无家可归的提供住宿,失业的给介绍工作,伤残的找医馆,身陷官司的帮忙摆平。
大笔的银子花在这里。
不过这钱他花得不心疼。前辈最要紧的嘱托他既然没做到,起码承担一些基本的会务责任,也算是补偿。
况且这些会务还不至于把他搞破产。翻开几百年来的天地会账务,最烧钱的一项活动其实就是“反清复明”——购置军器、招兵买马、贿赂官府、伤残抚恤——每一次注定失败的起义过后,一切归零,从头再来。
苏敏官记得幼时学英文,读过一个西洋寓言——有个犯了罪的厉鬼,被判在十八层地狱里服苦役,将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每当石块即将登顶,都会突然滑回原位,让他不得不重头再来。
苏敏官觉得这鬼魂大约是喝多了孟婆汤,为何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失败呢?
大约他心怀侥幸,觉得某一次会恰好成功吧。
曾经他也怀着这样的侥幸,但莫名其妙的,自从认识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神婆起,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就愈发的轻,愈发透明,直到某一日,他下决心将它忘掉,因为它并非“主要矛盾”。
所以剔除了这一项最危险的“会务”之后,他发现,其实义兴的现金流还挺健康的,能让他再苟五百年。
但,要继续扩张,也属艰难。
当然,义兴也不能太高调,否则引起官府的注意,平白引火烧身。
每当错失一次肥美的扩张机会,他体内那一部分行商血液就开始闹别扭,把他折腾得脑仁疼,深感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怎么就脑子进水接了金兰鹤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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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
有人用特定的节奏叫门。
苏敏官从容合上账本。
出乎意料,门外没人。石鹏递来一封薄薄的信。
“老板,三柱半香。”
信上有三长一短的红色标志。苏敏官瞳孔一缩,有点惊讶。
自从离开广东,就没见过这种格式的信。
抽出来,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颠三倒四的无序汉字。
苏敏官试了几个天地会里通行的解码法则,很快译出来:除了一堆称兄道弟的套话,唯一的有用信息是,请他明日四更时分,到浦东某地一叙。
落款依旧是符号。苏敏官深深后悔当初没用心,学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但谁让天地会那么喜欢用切口暗号,几百年了,秘密存货只增不减,各地还不完全通用,考秀才也不用背那么多东西啊。
难怪入会的越来越少。
当然这些他也只能腹诽。少时每抱怨一次,晚上就罚站一小时。
他跟那符号对视半晌,直到石鹏开口,小心地给这位业务不精的舵主大侠扫盲。
“……好像是江浙分舵的标志……啊,不对,听说舵主已仙逝了……当初楚南云就是听到他逝世的消息,才决定自立门户的……
苏敏官蓦地抬眼。
“他们知道上海义兴换人的事吗?”
“不知道……我、我是说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
苏敏官思忖。既然信中规规矩矩用足了一切天地会暗号——虽然语言习惯跟两广不太一样——角落里还有“反清复明”的暗语符号,江浙分舵总不至于被清廷给收编了。
况且要是真那样,义兴早就被官府夷平,没机会让他在这里美滋滋数钱。
可是……
他依旧有些困惑,问:“各房分舵,多久没一起接头过了?”
石鹏跟几个年长下属商量一番,告诉他:“怎么也有小十年了……小刀会以后就没……”
苏敏官点人:“石鹏,袁大明,江高升。”
都是兼管黑白两道业务的,他的得力手下。
他将洋枪藏进雨伞里,备好弹药。
几个被点名的伙计紧张起来,伸手擦汗。
“跟着楚南云叛出的,我都已赦了。江浙分舵跟我平级,我不会让他们再追究。”他忽地一笑,“急什么,先睡一觉也来得及。”
他折起信,待要放入怀中,忽然鼻尖掠过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味。淡淡的,但是很独特。
他蓦地皱眉。
旁边石鹏也感觉到了信纸有味道。凑过去。苏敏官将他推开。
鸦片。这就不用让他复习了。
他冷笑一声。江浙这帮兄弟过得挺舒坦嘛。
随后,仿佛心里突然弹起一根变调的弦,无数来不及细思的念头贯穿成尖厉的线,将他心底某个担忧钓出水面。
他叫回刚要散去休息的人马,快速命令:“下门板,跟我去博雅虹口。其余人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