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林玉婵被绑架到船上。夜风寒冷,外面三人轮流掌舵,苏敏官让她歇在舱里,生个火盆,丢进去几件她的衣服。
船桨搅动水波,发出单调的哗哗声。
舱里没声音。苏敏官耐心等待,侧耳捕捉着她的动静。
他又后怕。若他稍微懈怠一分,小姑娘睡梦中被人闯进房,她即便有枪,也敌不过三个准备充足的大汉。
然后……
他想不下去,他敲敲板壁,推门进去。
“你怎么……”
几件他随手从衣柜抽出来的衣裳,仍旧整整齐齐叠在她脚边。林玉婵依旧胡乱裹着他的风衣,从上到下松松垮垮,空荡荡的领口里白生生一片,衣摆下露出一双细小腿。
头发也没挽,清汤挂水的垂在肩头,像西洋画里的古典仕女像。
这艘船刚刚卸货,舱内有新鲜泥土味。舷窗上挂着竹帘,筛着外面星光,明暗交错,落在她光滑的肌肤上。
他喉头一滚,质问:“怎么不穿?”
小姑娘朝他天真眨眼:“你不是要抢占道德制高点么?我正好借题发挥一下,就这样出去,显得可怜些。”
他脸色更是一沉,眼神带上火气。
林玉婵有些不明所以,又带着点故意,手放在腰带上,作势要解,征求他意见:“要不直接穿里面那件?”
她今夜大难不死,头一次开枪打了凶徒,仿佛一下点燃了冒险基因,惊骇过后,整个人莫名兴奋,肾上腺素水平居高不下,特别有兴风作浪的冲动。
苏敏官火冒三丈,低声吼道:“那种衣裳不能让人看见!”
她冷静地提醒:“你见过了。”
苏敏官:“……”
他咬牙问:“又不必负责?”
她点点头,无辜地指指外面,“你拉我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也都见到了啊。”
苏敏官再次:“……”
能不在意这些细节吗?况且他们离多远?他离多远?
她逗得他够了,低头抿嘴笑,从一堆衣服里挑挑拣拣。
她当然也不敢真任性。苏敏官不能拿她怎么样,船上其他大哥当然也可以装没看见。但她这小睡裙万一让岸上人发现了,她出一千英镑打赌,不出十分钟就会有巡捕快艇横在前头,冲进来扫黄打非。
“都不是居家休息穿的。”她一边挑一边摇头,“你应该从右边那堆里拿。”
苏敏官黑着脸,冷冷道:“来不及回去了。随便选一件。”
她只得拿了条阔腿棉裤,脱掉鞋,规规矩矩往腿上套。裤腰从下向上拉,她的手藏在风衣下摆里鼓捣。
苏敏官蓦然发现,自己居然心安理得的在旁观。她也没让他回避。
他微微侧过身。
不过在林玉婵看来,只是是长衣下添一条裤子,又不露点,有啥可矫情的。
她一面系裤腰带,一面征求他意见:“上衣真没有可穿的。就这样行吗?你缺件衣裳,不会太冷吧?”
他虚看着晃动的竹帘,想像着她衣摆底下那双柔软的手,也许正将小睡裙的下摆塞进裤腰,用力捋平,蕾丝的裙边裹着她的腿,总有些不听话的褶皱,她只好任它们留在裤管里;又或者,她将小裙摆留在裤子外面,把那裤带贴身系紧,粗糙的棉布绳勒着她平平的小肚子,一束活结落在肚脐下,压出一个小坑。
他几次试图转移注意力,但都徒劳。满脑子只想:她是该把裙摆塞进去呢,还是留在外面?
天空中明月皎洁。他脑海中时时跑进那个穿小白裙的女孩身影,和月光一个颜色。
他突然不明显地一笑,喃喃自语:“露娜。”
他的小月亮。
广东临海人家,不论贫富,都会备几个木桶木盆。台风来时,怪雨呼啸,天仿佛漏个口子,雨水破门而入。这时就该一家人老小齐上阵,齐心协力泼水出去,避免大水淹坏家什。
然而逆天而行,总有极限。雨水过于肆虐时,不论怎么往外泼,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水位高涨,最后一家人只能放弃努力,将小孩放在桶里漂着玩,权当苦中作乐。
苏敏官觉得自己脑子进了台风暴雨,控不干,只好放弃努力,将那点奇怪的念头放进心灵的木桶里,翻来覆去思索着解闷。
“露娜。”
“小白同志,可以回头啦。”
林玉婵笑道。
他不回头,眼望远方,背着身运筹帷幄:“领子再收紧点。”
她照做。
小船转了个弯。苏敏官推门就走,询问两句航向,在外面吹了一头风,忽然清醒起来。
他重新进舱,取出她那装巨款的包裹,递给她。
“对了,方才花钱消灾,英镑银元,来不及换算,约莫花出去六七十元。给了周姨二十块。”他记得一清二楚,“这是我欠你的。以后还。”
林玉婵“哎呀”一声,赶紧扑过去。
“差点忘了!”
他轻轻哼一声。这么大笔钱都能忘,还做生意呢。
这钱也不能随身拿,暂时锁在船舱柜子里,让她拿着沉甸甸的钥匙。
“一会你留在船上,”苏敏官低声吩咐,“我唤你时,再出去。外面冷。”
林玉婵倚着板壁,慢慢给自己编发辫,问:“还有多久?”
他一怔,看着她那在乌发上游动的双手,实说:“才走半程。”
随后才心烦意乱地意识到,那他这么着急进来干什么?
林玉婵忽然笑道:“去年此时,你在西洋轮船里偷吃蛋挞。”
他“嗯”一声,也跟着她,没头没尾说:“然后被楚南云拿刀勒着脖子。”
小姑娘更促狭,轻声追问旧事:“几天没洗澡呀?”
苏敏官腾的脸红,回敬:“反正你抱我的时候没嫌臭。”
两人相视一笑。
这兵荒马乱的,不知不觉,居然已过去一年了。
还有半个时辰,天地会东南沿海仅存人马,即将召开十年以来的第一次多省代表大会。与会大佬之一却天马行空,心中塞满光怪陆离的旧事。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这么不上不下的,管不住情绪,待会必定误事。
苏敏官突然叫:“阿妹。”
她扭头,“嗯?”
话音未落,被他粗暴地拉进怀里,编了一半的辫子哗的散开,粗重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边。
“唔……”
他轻轻抚她细瘦的腰,拇指透过两层衣料,感受那直溜溜的脊背,让他搂太紧,被迫仰弯,骨节一道道收拢,形成一个平滑的弧度。
她发间带皂香,天然的清新味道。前半夜惊魂,清香里混了细细的少女的汗味,干干净净,一点不惹人厌,反而生出一种蓬勃的、带生命力的体香,好像黑夜里浮动的几瓣木棉花,淡淡的一缕细腻,就能让人想到满树火红。
他悄悄用嘴唇触着那发丝,细碎地嗅着那香气,鼻尖偶尔划过她耳廓。开始还冰凉,随后慢慢热起来,转了个角度,露出清秀的下巴尖。她不安地扭着小脑袋。
玲珑的嘴唇细细的眉,若非今晚那柄小□□,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
当初答应教她,一半为了还价,一半也只是为了给艰难的生活添点趣。没指望她认真学。
可是她真的开了火。按他教的方法,冷血地一击而发。
“阿妹,”他混沌般低语,“你不要那么快长大啊……”
她终于不再说什么煞风景的“不要你负责”,只安安静静在他怀里靠着,间或轻轻推他一下,推出胸前半寸空间,偷一口呼吸,然后马上被他用力贴紧。
墙角的火盆哔哔啵啵的响。夜风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夜风摇动船舱外的铃。岸上农家大灶里的隐约烟火气,淡淡的熏在小船的航路上。
忽然,不知哪家公鸡起夜乱鸣,带得岸边村落一片半夜鸡叫,此起彼伏,喊破半条江面。
怀里的小姑娘扑哧一笑。
苏敏官终于放开她,咬着嘴唇,不敢想象自己现在脸色。
那股不上不下的浊气终于散去了。他的理智也终于重新附体,一切荒唐的想象尘埃落定,他又变回那个孑然一身的孤鸿野鹤。
纵然人家姑娘早就表示了不介意,看似他很占便宜,可他毕竟还是良心未泯,一次两次他沾沾自喜,三次四次他乐在其中,再五再六……觉得自己真混蛋。
“林姑娘,对不起。”他声音嘶哑,“我不能……”
“古人”又开始瞎纠结。林玉婵很善解人意地说:“没什么。我也需要压个惊。”
他马上说:“不是为了这个……”
林玉婵有些惊讶,抬头看他。他眼中影影绰绰的,闪着些不明的情绪,不是白天那种划清界限的刻意的冷淡,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少年悲凉。
她试探说:“是为了今天那几个瘪三?实话说,在上海滩做生意的,哪个没经历过几次麻烦事,不然我学枪做什么。况且我也没伤……”
他走远一步,倚着另一边板壁和她对望,依旧固执地说:“不是今日。是过去,我……我一直做得很错。”
林玉婵追过去,关切地抹掉他额间的汗。
“你……”她心中起了些荒谬的猜测,半开玩笑道,“你没有修什么清规戒律吧?跟女孩子离太近就破功什么的?”
苏敏官哑然失笑,躲开她手。
“异想天开。乱猜。”
不过……有那么一丁点接近了。
他温和地摸摸她后脑勺,“以后再和你解释。”
林玉婵轻声说:“还有半程路,现在就可以说呀。”
小姑娘不依不饶,清澈的眼神跟他坦然对望,不是那种窥伺欲作祟的急切神色,只是想跟他共同分担些看不见的重量。
苏敏官有点不敢看她眼睛,目光在她小巧的鼻尖和嘴唇上下勾勒,良久,微笑。
“别人都在外面摇船,我总不能赖在里面偷懒。”他从舱里找出另一件风衣,裹紧,推门而出,回头告诉她,“你趁这工夫休息一下,睡一觉都行。”
林玉婵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她还未成年呢,有的是时间等。
待他要跨出舱门的时候,又忽然叫:“小白。”
他扶着板壁,停下半步。
“烦闷的时候可以找我抱抱,免费,没有后果,也不必有什么意图,就当……就当是疗愈。很管用的。”
苏敏官背对她,看不清表情,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真的吗?”他语调里带了刻意的疏远,似乎对这个提议并不感兴趣,“好像你跟很多人试过了似的。”
“不多,就两个。一个是你,还有一个……”
他忍不住转身。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朝他坦率一笑,伸出两只细伶伶的手臂,交叉环住胸脯,双手落在自己的背后的肩胛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