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简直小儿女胡闹!”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简直视法律为儿戏!”
几句话像炸弹,把?个小小的休息室炸得硝烟弥漫。
“爱玛,我以为你是个乖乖的小淑女,我以为每天藏在房间里是读书,出门是去跟你的朋友们社交喝茶,我让你回英国你不回,我以为你是舍不得上海的天气!你如实告诉我,你究竟偷偷背着我——背着你母亲——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我把?你母亲和你带来中国,是为了享受家庭相聚的天伦之乐,不是为了让你在蛮荒之地变成野蛮人的!我……我简直要被你气死了!我——堂堂报馆主笔,远东声名远播的康普顿先生,他的女儿竟然背地里如此不依本分,搬弄是非,欺世盗名……我、我简直是白教导你二十年!”
康普顿先生发脾气也发得很?文?雅,压着声音,气急之际还不忘纠正语法上的口误。只有他眼里那深深的愤怒和沮丧,折射出他内心的极度失望。
康普顿小姐脸色苍白,缩在屋子一角,跟方才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爸爸、我没有……你认错了……”
康普顿先生气急反笑。到这时候了,她还狡辩!
他早就怀疑这个E.C.班内特是他某个熟人的化?名,为此排查了自己的学徒、同事、手下、甚至是好朋友的儿子,始终却没发现蛛丝马迹。
在开庭之初他就发现自己的女儿状态不对。直到听到马清臣喊出一句“班内特小姐”,其余人只道马戛尔尼先生气急败坏,胡言乱语,没往心里去;只有康普顿先生心里咯噔一声,盘桓心底的问号一下被掰直,困扰他许久的一个疑问,此时忽然揭晓了答案。
当他把?“班内特是个女人”的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时,答案简直太明显了!
康普顿先生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你一直在练不同的字体,我以为那是消遣时间。”康普顿先生指着女儿的鼻子,掷地有声地斥责,“你往中国人扎堆的地方跑,跟我说是去做慈善。还有……还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E.C.班内特——前两个字母是Emmapton的缩写,而你从小就喜欢看《傲慢与偏见》,那本小说的女主角就姓班内特……天哪,天哪,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些愚蠢的小伎俩居然能瞒我这么?久,幸亏我今天发现,否则若是让别人猜出来,第二天就会成为比今日庭审更吸引眼球的、全上海的笑料!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你说实话?,你这些目无法纪的本事,到底是谁教你的!”
康普顿先生气哼哼地看一眼旁边的林玉婵,猜测,“是不是杜邦小姐一家!是不是那个博莱尔太太!”
拜刻板印象所赐,康普顿先生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怀疑身边这个穿袄裙的中国女孩,而是猜了几个法国家庭的名字。这些深受浪漫主义和自由思潮荼毒的法国人,不论男女,都经常会大放厥词,发表一些匪夷所思的离经叛道之言论。
康普顿小姐怂成一个棕色的毛线球,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我们家不缺那点稿费。今天晚上你就回家收拾东西,”康普顿先生敲着手杖命令,“我给你买最早的一班船票回威尔士,和你的母亲一起,到你祖母的农庄上好好过?两年日子。她上次来信时提到了一个年轻的医生……”
“我不想回去……”
“我是你父亲!我有权决定你的一切!没有什么?可笑的法律可以帮你!”
康普顿小姐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
她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被圈在小小一粒远东明珠之中。就像一个生活在华丽城堡里的脆弱的公主,旁人不让她踏出城堡的大门,因为周围都是险恶的泥潭和野兽。
她在书中读到世间疾苦,叶公好龙地学会了平等和抗争,也壮着胆子偷偷出门探险,以为自己是披荆斩棘的勇士。
但当平时疼爱自己的父亲摆起权威的架子,破天荒地对她大骂出口时,她脑海里的妙语连篇通通消失了,委屈和伤心像大海里苦涩的咸水,淹没了这个纤弱而敏感的姑娘。
“对不起……我、我只是闹着玩……但我也没做错什么?,爸爸……我只是想证明,女人和女人之间并非只能谈论首饰和衣裳,我们也能做一些对社会有用的事……”
“你就是错了!你对社会最有用的贡献就是嫁一个好人!道理?你都懂,你就是要跟我作对!为了满足你那点可笑的出风头的意愿,全然不顾整个家族的体面!只要你一天不悔过?,就别想出门!”
康普顿先生看自己的女儿哭得伤心,气哼哼地站在一旁,狠下心不看她。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先生,”林玉婵冷静地说,“先别忙着把?你的女儿嫁出去。方才的庭审你全程目睹,你想让她——哪怕是万一的可能性——经历马戛尔尼太太的困境吗?”
康普顿先生一怔,才注意到,中国女孩没走,全程听热闹呢。
他自己的女儿化名班内特,今日把英国领事馆搅得天翻地覆。他觉得这个中国姑娘多半是爱玛找来的傀儡,配合着跟她一起玩火。
不过?,这位林小姐今日的表现有目共睹。英文造诣比得上受过?几年教育的中产;而且至少胆识很?过?硬,临场不怯,强过许多英国男人。
康普顿先生随意瞥了她一眼,屈尊答了句话。
“这你不用担心。我当然会给爱玛找一个品格优秀的丈夫。”
“品格优秀并不代表他能厚道地对待自己的太太,”林玉婵立刻针锋相对,“马戛尔尼先生不是也找了一堆证人,证明他在道德上全无瑕疵?况且,康普顿先生,你为了家庭团聚而把?妻女接到上海,如今只因为爱玛做了一件不合你意的小事,又要把?她们送回去,你考虑过?她们的喜好吗?她们安稳的生活被突然打断,因为你的一念之差,就要万里跋涉到地球的另一端,一切重新开始……”
康普顿先生脸色愈发难看,警告:“小姐,庭审已经结束了,我不需要你的长篇大论。”
“……万一你的女儿遇人不淑,在英国时遇到了和马戛尔尼太太一样的困境,你甚至不会立刻知道,更别提帮她一丁点的忙……你难道愿意看着你宠爱的女儿陷入那种无助的困境吗?你不愿意。你作为陪审员,今日善良地选择了站在马戛尔尼太太一边。但是轮到你为自己的女儿选择命运,你宁可将你的面子看得比她的幸福还重……我不得不说,你很?自私,康普顿先生。和你在报纸上表现出的公正无私,截然相反。”
也许真的是庭审后遗症,林玉婵觉得自己的口语水平空前提升。她也不顾及康普顿先生的面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口若悬河地把他批了个狗血淋头。
康普顿小姐轻轻拉她衣袖,让她算了。她没理?会。
哪怕康普顿先生明天就在报纸上诋毁博雅三千字,她也认了!
康普顿小姐跟她同舟奋战了这么?久,不求扬名立万,不求出头露脸,起码不能看着她把自己给赔进去。
康普顿先生每天训他的中国下属,今日头一次被中国人训,一时有点懵,往后退两步,摸着自己腮边的胡子。
“你应该为你的女儿感到骄傲。”林玉婵抓住这个空子,语速飞快地说,“不管合理?不合理?,你必须承认,她做到了大多数同龄男孩子都做不成的事……”
康普顿先生肃然跨出休息室。
“来人!”他叫道,“这里有个中国人滞留领馆,来个人把她请出去!”
与此同时,大法官洪卑爵士也收拾东西出门,跟几个同伴说说笑笑。林玉婵立刻迎上去。
“法官大人,”她甜甜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钢笔,“这是在您的座位下捡的。是您丢的钢笔吗?”
其实是她自己的钢笔。借故搭个讪而已。
洪卑爵士扶正眼镜,凑过?去看一眼:“不是,亲爱的小姐。把?它送到失物招领处去吧。”
这一滞留,他看到了休息室门口的康普顿先生。
“啊,您还没走。”
免不得又客套几句,感谢康普顿先生今日拨冗前来,造福租界人民,云云……
两人忙着寒暄,一时顾不得旁边的两个女孩。
“……话说,那位班内特先生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大法官收了工,总算可以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闲聊道,“又会写文?章,又懂拿捏人心,我相信大半的陪审团员都是被他文?字所打动了……不过?也就是上海租界的风气自由些。如果放在英国乡村的地方法庭,我相信马戛尔尼先生还是会胜诉的……哎,你相信吗,那些乡巴佬为了打老婆能用多粗的棍子,都能闹上法庭……”
他身边的书记员助理等人也都跟着附和。
康普顿先生尴尬地扯嘴角。
若是时间倒退半小时,他肯定会赞同法官,把?这个班内特先生大夸特夸一通。
但是现在……
他可没那个脸皮。
一个小丫头的胡闹而已。这次她运气好,糊弄了一群人,难道还能次次如此?
但是还得点头,跟着附和两句:“他确实很?厉害,呵呵。”
大法官唏嘘着走了。康普顿先生神色复杂。
“先生,听见了吗?”那个话?多的中国女孩又一次凑了上来,现炒现买地从大法官的言论中找论据,“如果回到英国乡村,你可怜的女儿将来被你女婿欺负,又没有父亲撑腰,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玉婵发现,凡是有女儿的男人,只要他对自己的女儿尚有亲情,就容易心软。
她对付毛掌柜就是如此。利用他的爱女之心,让那个顽固的秃头掌柜一点点让步,从最初的不许女儿抛头露面,到现在允许毛姑娘拿薪水挣钱——虽然算不上彻底解放,但也是个差强人意的进步。
对康普顿先生也是如此。他把?自己的女儿当金丝雀儿养,可就算是一只鸟,养久了也有感情吧?
何况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有着栗色卷发和小雀斑的、可爱的小天使!
康普顿先生是文人。文?人就容易被情绪左右。
林玉婵看到他脸上的愤怒之色渐渐消退了,忽然,重重叹口气。
“露娜说的对,”康普顿小姐擦干眼泪,鼓起勇气,对自己的父亲剖白心迹,“爸爸,我真的不想结婚,我想做职业……”
林玉婵一把?将她薅到一边,狠狠给了个闭嘴的手势。
跟长辈作对要循序渐进啊大小姐!
这边在逼婚,那边嚷嚷不婚,当场就是水火不容,一点调和的余地都没有。
林玉婵立刻说:“嗯……我想康普顿小姐的意思是,现在不想立刻结婚。等再过?几年,也许英国会通过?更多保障已婚妇女权益的法案,这是时代的趋势……到那时再结婚,您的女儿就更有底气,也不用担心被人算计财产,更不会被人用精确计算过?尺寸的棍子殴打……她确实跟我这么?说过。”
说毕,朝康普顿小姐连使眼色。
“噢对,”大小姐智商终于在线,连声答应,“我就是这个意思。再过?几年,我也不老嘛。”
康普顿先生轻微地摇着头,靠墙长吁短叹。
“好了爱玛,”他最后轻声说,“原谅爸爸一时心急的口不择言。你还小,我当然愿意让你留在我身边……”
康普顿小姐转悲为喜,用力抽鼻子。
“……不过?,以后不许再向报馆乱投稿了,这是扰乱我们的正常工作……”
康普顿小姐的笑容还没绽放起来,就又垮了下去。
“这我做不到,爸爸!我的稿件都是经过?审读的合格文字,不是给你们捣乱!你不能因为她是女性而拒绝——”
“康普顿先生,我理?解你的担忧。如果你的同事知道投稿人是个女孩,而且是你的女儿,会引发不必要的猜测,质疑你的公正性。”林玉婵叹口气,再次和稀泥,“可是你也许不知道,你的女儿可不止拥有E.C.班内特一个笔名。”
康普顿父女同时:“……”
康普顿小姐脱口道:“露娜你不能出卖我!”
康普顿先生则大惊失色,觉得面前突然掉下无数炸`弹,炸出一排大坑。
“还、还有哪些……”
“您看,您也猜不出来,说明你女儿的文?采足以让人媲美任何其他记者,而不至于让人产生怀疑。如果您想禁止她给报馆投稿,我想……除非《北华捷报》停止接收所有匿名稿件,否则您无法阻止康普顿小姐施展她的才华。”
康普顿小姐忍了又忍,终于憋不住,再次拱火:“或者除非你把?我关起来。”
“这是您绝对不会做的。”林玉婵赶紧再救火,“作为一个善良的父亲,您肯定希望您的女儿在不损名声的前提下,生活得尽可能开心。尤其是,您想想,她最终会嫁人,您和她愉快相处的时间没几年了。等她出嫁的那天,当您在教堂,在上帝的注视下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您会后悔没有对她多疼爱一点……”
不管康普顿小姐到底哪年结婚,还是根本不结婚,这个假设必须安排上。
她已经在毛掌柜身上牛刀小试。对三观还算正常的老爹来说,这种煽情的场面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果然,洋人也逃不过?人性规律。康普顿先生遥望庭审大屋,面容落寞,无奈地摇摇头。
“E.C.班内特先生今日大出风头。会有许多人,出于各种目的,去调查他的背景。”他最后低声说,“我不希望再看到以这个名字署名投递的稿件——投去别的报纸也不行。”
康普顿小姐:“可是我……”
林玉婵:“就这么?定了!谢谢您!”
然后低声说:“不就是废一个笔名吗,多大点事!快跟你爸爸道谢!”
她那点稿费和教师薪水,连给自己做件衣服都不够。金主不能得罪啊。
康普顿小姐不情不愿地扭头。
好在她爹也知晓她的性子,叹口气,一笑置之,转向林玉婵。
“林小姐,方便到报馆去一趟吗?你可以坐我的马车。”
林玉婵一愣,第一反应是警觉,“干什么??”
“别紧张。”康普顿先生微笑,“按惯例,大英按察使司衙门每结一案,《北华捷报》都会刊登庭审过程和判决文书。既然我找不到那位班内特先生,我需要你去确认一下有关细节。我知道中国女人通常不愿意在公众面前出名露面,你放心,我可以给你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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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轰隆……
温和的噪音持续不断,矮胖的烟囱里喷出淡淡的烟。无数人挤在一扇小小的窗前,如饥似渴地观摩里面那一串黑不溜秋的西洋机器。
“让一让,让一让……该我了!”
钢铁轮轴有节律地运作着,铜板上茶叶翻炒,发出哗哗的声音。
然后,铜锅里的茶叶通过?链条,输送到筛网上,随后又转到另一个案板上捣压,最后,深色的茶叶从管道里倾泻而出,几个伙计摆好马口铁罐,接满之后,放到另一个平台上称重、密封……
“这是博雅公司的新式制茶生产线!”林玉婵顾不得喝口水,扯着嗓子喊,“做出的茶,跟手工的,没有区别!众位街坊们赏脸,待会有免费茶水喝……”
有了郜德文的三千两银子注资,博雅公司赶在还款期限的最后一日,顺利付了尾款,拿到了徐建寅设计、旗记铁厂督造的蒸汽制茶机。
就用刚刚兼并来的、德丰行的工作作坊,安装了锅炉机械,学习调试几天,开?始上工。
林玉婵不错眼珠地看着那规律的零件运转,又是自豪,又是后怕。
一个月前,她捧着空空的挎包坐在马路边,欲哭无泪。
一场官司打得兵荒马乱。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一点纰漏,这机器就运不到她眼前。
不过?现在,一切困难都成了过?去式。借着大清朝洋务运动的东风,她终于从农耕时代跨越到蒸汽时代了!
有着汉口茶商们“机器坏风水”的先例,林玉婵特意叮嘱,开?工之日,该拜的神都要拜到,鞭炮往死里放,噪音扰到的四邻八家都送茶叶,然后还请个风水先生,煞有介事地调整机器的方位,往兰开夏锅炉顶端糊了数个平安符,确保这洋人的物事到了中国也能入乡随俗,乖乖干活,不给中国人惹事。
厂区开放三天,请路过?的乡亲们随便参观,一解心中之惑。
此外,还写信邀请各位股东莅临参观,看一看他们的投资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于是这几天,厂房周围人潮汹涌,大家都来围观这能制茶的大怪兽。
“全上海第一家蒸汽制茶商号!有诗为证——”
棉花经理?常保罗破例前来友情串场,文?绉绉地朗读了自己新写的几首小诗,专门歌颂眼前这划时代的钢铁怪兽。
噼里啪啦,大家鼓掌。还有人当场应和,场面其乐融融。
忽然有人注意到:“——哎,里面怎么是个女的?她会用机器吗?”
毛顺娘头上包着布,浓密的头发仍然里出外进的露出好几束。她拿着一个温度计,正细心调试生产细节。
女孩子本身体力是弱项。这种用机器代替人力的新构想,她接受得最积极。加上本来就对制茶工序十分?精通,没几天就操作得熟练,倒成了车间里的一把?手。
林玉婵在门外,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公司的……嗯,技术经理?!女子体弱,又细心,力气活做不来,更适合操作这些机器。大家见笑。”
在如今的中国,西洋机械刚刚引进沿海地区,“男人更适合操作机器”的刻板印象还没有形成。正相反,妇女由于体力上的限制,反而被认为是更适合使用机械助力。比如纺纱织布轧棉花,乡间田里早就有无数妇女使用小型机械生产劳动。
所以林玉婵稍微带一带节奏,大家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可不是嘛。一个小囡,让她端这些大锅大勺,她也端不动啊,哈哈。”
还有人好奇:“这个桶是干什么?的?——那个炉子呢?”
林玉婵和几个博雅员工分工合作,化?身讲解员,给大家答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