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围着火堆吃饭。
小十三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不怕阳七发火,抱着自己的陶碗慢条斯理地吹着气。阳七盘腿坐在火堆边不知在生哪门子的闷气,陶罐里掺了黍米的肉汤翻滚着,柴火时不时发出一声爆响。
小十三吃完了一碗,又去盛第二碗。阳七看她吃得小脸通红,心想和个小儿较劲,确实是傻。
于是自己也盛了一碗汤。
阿弃仍旧没敢动,跪坐在火堆边,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拘谨得就像只泥木雕像。等到姐妹俩都吃完了,他还是那个姿势。阳七放下碗,手握着双膝,开口道:
“好,我们来谈谈。”
阿弃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要和他“谈谈”。他紧张又懵懂地抬起头,弓着脊背,嘴唇微张,像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孩子。
“昨天晚上睡了你,是我之前没料到的。”阳七为长不尊,也没避讳十三,直接对阿弃说道,“可就像你见到的,我只是个山人,不能因为睡了你就白养着你。你要想留下来,就得和我一起打猎。”
阿弃仍旧仰着脑袋看阳七,他其实不太明白“睡”的意思。但他听明白了,阳七说,他或许可以留下来。
他先是有些呆滞,随后又仰着头看了阳七一会,吧嗒吧嗒掉眼泪。
“先别急着哭,我说了,不能白养活你,你什么也不会,以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敢多说一个字,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阿弃仍旧仰脸认真听着,那种眼神让阳七感觉自己拯救了全世界。
“……好了别哭了,长这么丑还有脸哭。”阳七嘟囔了一句,指指自己的碗,“先拿着吃饭吧,等以后有机会,也给你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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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阿弃就住下来。
这场暴风雪比预想的要长,足足刮了七八天也没有一点停的意思。这段时间阳七窝在洞里处理她那堆熊肉,把它们切成条用绳子穿了挂在火堆上,等到被烟熏干就可以贮藏很久。阿弃一直在帮她打下手,他吃得很少,活干的却多。从早到晚忙的没一刻得闲,衬得阳七像是无所事事。
阳七注意到,这段日子小十三的觉突然变少了,经常坐在角落里不错眼珠地盯着阿弃。阳七觉得有趣也没戳穿,直到有一天小十三兴趣缺缺地对她说:
“他确实傻。”
阳七颇感无言,觉得她人不大,操心的事可真不少。
到了二月下旬,长达十天的大雪终于有停歇的迹象。阳七向来不是个坐吃山空的人,风雪刚一变小,她就背起小十三,带着阿弃出了门。
大雪过后,山里的样子几乎认不出来。若非长年生活在稷坂山里定会迷路。阳七拄着手杖,跋涉在没到大腿的雪地里,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阿弃。她抬起头,默默呼出一口白气,心想山下的稷坂村,一场大雪过去,不知又要冻死多少村民。
这次出门她做足了准备,计划要在山里待上十天左右。一来看看她之前在深山里做的陷阱,大雪过后有没有垮塌,再者暴风雪后经常会有埋在雪地里冻死的野兽,得来全不费工夫,最后成为稷坂山上能活下来的胜利者的口粮。
一路上阳七挖出两只兔子,和一只躲避不及被折断树枝压死的狐狸。狐狸一身火红的皮子,能卖上不少钱。但因狡猾难抓阳七还从未成功过,这次算是意外之喜。
背篓里有了收获,阳七的心情也好了,当晚找到临时歇脚的山洞,用带来的陶罐熬了一罐兔肉糜。自从阿弃跟了阳七,就过上了做梦都没想过的好日子。不仅每天都有地方睡觉,有热食果腹,阳七还从没揍过他。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
于是每天更努力地对姐妹俩好,打柴生火处理猎物,只要力所能及的,都会抢着去干。阳七对此不置可否,她依旧每日里闲下来就磨石刀,做竹箭,要不然就去温习公子澶教她的一千多个字。
她知道这方面自己并没什么天分,唯有勤能补拙。
到了第四天里,三人已经正式进入稷坂山深处,这里荒僻得连挑货娘都不会行走,只有像她这样的山人才会涉足。阳七一路上都在注意野兽足迹,雪仍旧下下停停,足迹用不了多久就被掩盖了。然而身为资深山人,阳七敏锐地捕捉到了野兽出没的痕迹。
从沿途踪迹来看,猎物并非食肉的猛兽,但十分强壮。这种野兽不招惹它绝对是温和无害的,但若真想捕捉,难保不会在垂死挣扎之际同狩猎者拼个鱼死网破。
阳七观察了一阵,又着重在被撕扯嚼过的草根和深深浅浅的雪坑附近留下记号。她嘱咐了阿弃一番,然后将他留在原地,背着小十三一路潜行,像狩猎中的山猫般翻过小山静寂无声地爬上树,双腿骑在树枝上静静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午时过后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她搓了搓冻得僵木的手指,从背篓里掏出肉条,顺手摸了小十三脑袋一把。
结果被那小畜生打了一下。
阳七嘴里嚼着肉条,双眼却不错眼珠地盯着天边白茫茫的雪线。这样又过了几个时辰,日头开始偏西了,她突然从树枝上直起身。
寂静的山那边倏然起了一阵喧嚣,像是有什么东西踢踏着雪地朝阳七狂奔而来。阳七半跪在枝杈间眯起一只眼,在黑点出现的瞬间挽弓如月。
那是一头矫健的白鹿,四肢修长有力,每跨一步都激起大蓬飞雪。阳七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强壮的生灵,然而她毕竟是个山人,在短暂的惊叹后仍旧手持劲弓,尖锐的箭尖直指白鹿双眼。
这一刻整个天地都是静的,世界里只有那一头飞奔的白鹿。阳七的箭尖随着它奔跑的轨迹慢慢平移,终于它离她不过数丈,雪白的毛皮闪着凛冽的光,几乎像是冰雪雕就。
阳七拉到极致的弓弦松开了。
利箭在飞雪中发出一声尖鸣,竟似划破空气,破空而来。她眼看竹箭朝白鹿越飞越近,在即将射穿它双眼的一瞬间,白鹿竟毫无预兆地高高跃起。
箭头擦着它眼角划过,最终插进它强壮的脖颈里。白鹿踉跄了一下,半步未停,继续朝着前方奔去。
阳七紧接着又射了两箭,一件射在它腰腹,一箭射在它后臀。白鹿雪白的毛皮上像绽开了三朵血花,凄艳而华美,它带着三根箭矢,依旧顽强地越过阳七射程所能及的范围。
这一刻连阳七也有些敬佩这位初次谋面的对手,她挽着弓又比量了几下,终究觉得离得太远,只能重新计划,慢慢追踪。
然而就在她即将从树上下来时,被小山遮挡的另一条兽径上突然窜出一个消瘦的人影。
他像只误入画面的灰鹞,大喊大叫着,挥舞双臂朝受惊的白鹿追去。
白鹿本就受了伤,被人声惊扰顿时有些慌不择路,它前蹄扬起又溅起一片飞雪,踉跄了一步勉强改变方向,朝着狭窄的山坳奔逃过去。
阳七愣了愣,在事情发生的瞬间没有制止住追过去的身影,然而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被骤然吹起的风雪掩住了。
“——回来!那里是————”
狂风扬起大雪,一瞬间阴沉沉的云压向整个天幕。阳七坐在树杈上,盯着已经消失在飞雪中的人影,下一刻狭窄的山坳中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
阳七像是被嘶吼声惊醒了,她下了树,望着黝深的山坳出了片刻神。然后她提起弓箭,攥紧□□,朝着山坳一步步走去。
她想,她看起来一定像个孤身涉险有情有义的英豪。
其实并不是。
她只是在那一刻胆怯了。而一个被胆怯击垮,落荒而逃的人,这辈子,也只能当个打兔子为生的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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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七冒着风雪,走近前方黝深的山坳。
她把背篓留在了树上,轻衣简行,全身只带着必要的武器。
她并未对小十三说什么,如果她能活着回来,生活照旧,没什么可说的。如果她回不来,也没必要对一个死孩子说什么了。
刚进山坳空气里就传来一丝隐约的腥臭,灰色的天被勒成一根细窄的直线,岩壁森冷地斜压过来,上面因为震动不时落下一簇簇白雪。
阳七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地形,这里对她算不上有利,能掩盖身形的地方太少,要想到达目的地就只能顺着山坳一路向前。山坳里依旧传来一阵高过一阵愤怒的咆哮,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缠斗。阳七诧异地挑起眉,随即停下脚步,看了看凹凸不平的山岩。
她像只山猫一样轻手轻脚地向前潜行了一段距离,然后搓搓手纵身一跃,壁虎般牢牢扒在岩壁上。
下过雪的岩壁冰冷湿滑,几乎能冻掉手指。然而长年攀岩回家的阳七已经习惯了。她脚下像长了眼睛,快速精绝地找着落脚点,不声不响地接近了缠斗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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