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七跪着恭送太夫人出门,屁股撅得比脑袋高。等送走了太夫人,冯元回来带阳七去看十三。
十三被安置在内院靠近主宅的寝房,通常是要极为受宠的内眷才有的待遇。阳七一路低着头,双眼却不住乱飘,似乎被主宅周围往来穿着清凉的姣童美婢吸引,被冯元训斥了几句才稍稍收心,腆着脸告了几声罪。
冯元心中对阳七卖妹求荣之事颇为鄙夷,但又奇怪地同为借太夫人裙带出身,与阳七升起几分亲近之意。她走在前,慢吞吞地对阳七道:“日后十三跟在太夫人身边做僮使,你们家在绥城就再没有人能欺负了去。太夫人慈恩,允了你们全家升士族,这是光宗耀祖的事。”
阳七垂首唯唯。
路上无话,眼见到寝房门前冯元才停下脚步道:“多劝劝令妹,她还小,八成作着入了六库学就能出人头地封侯拜相的大梦。阐京是何地?六库学又是何地?岂是尔等出身能够肖想的?你今天才是给令妹找了一条真正的活路。只做太夫人一人的狗,以后在绥城就不必给他人当狗了。这么想来,也不错不是吗?”
阳七入到房门,发现十三就坐在门口的软垫上,方才与冯元的对话她应是听见大半。关上门,阳七也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了。
那小儿穿着一身鹅黄锦缎小裙,头发绾在两侧梳了双鬟髻,髻上坠着两颗奶膏似的白玉软坠,看上去不像个从山里来的野丫头,反而像从小琼浆雨露锦衣玉食养大的娇娇贵女。阳七伸出手想摸摸十三的头,却不知从何下手,只得讪讪落下来捏了捏她有些苍白的小脸。
“瘦了。”阳七呐呐道:“不喜欢这里的饭?”
“我没吃饭。”十三抬起头,眼底乌青,一双眼睛微微下陷,大得可怕。“还是我以后都要吃这里的饭?”
阳七闻言垂下眼,抓住她藏在袖子里的两只小手。
“为什不吃饭?”
十三没回答,却也没抽回手,任阳七抓着。
两人相对无言,阳七抓着她软软的小手,半晌道:“十三,你喜欢这里吗?”
“不。”十三毫不犹豫地答道。“这里让我想吐。”而后问道:“阿姐,你想有很多钱,做很有权势的人吗?”
“想。”阳七同样毫不犹豫。“做梦都想。”
十三低下头,似乎已经问过所有想问的,再也没有开口的欲望。突然一双手捧起她的脸,她被迫看着阿姐平凡无奇,甚至带着下里巴人桀骜粗陋的面容。那双手紧紧捧着她的脸,紧的甚至脸颊的肉都被挤出来。她听见姐姐压着声,贴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你要乖乖的,乖乖等我,乖乖吃饭,乖乖睡觉。”
十三忽而心累。直到此时,她终于后悔为何非要置气离家不归,为何要跟着明少姬赴太夫人寿宴,为何又愚蠢地如瞎了眼般没有看出涂槐对她得去六库学的怀恨在心,冯操急于献美太夫人的不怀好意。
是她太蠢。
她甚至不认识涂槐与冯操,只知道沾沾自喜地卖弄那点可怜才华,在少城主面前出风头,在太夫人面前出风头,在众宾客面前出风头。
仿佛出了那一点风头,她就长大了,再不是个躲在姐姐羽翼下待哺的幼崽,再不是个可随时被忽略被抛下的人。
她是这般想的,可当真正出了事,她依旧是个无力的幼崽,除了枯坐房中,她的双手无半分气力。
“十三,小十三,你可是我养大的。”
阳七粗糙的指尖滑过十三眼角,十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你要乖乖的。”她抓着女孩后颈,将小小的身体按在怀中。她在她耳边如蚊般轻喃。“小儿就要有小儿样子。闯了祸只要乖乖等着,大人总会接你回家的。”
被送出别苑时已日上中天。阳七旷工半日,便与送她的车妇说,她要先去城主府,告个罪。
太夫人对这位识时务的庶吏补偿堪称优渥,甚至许诺等到管着府库的总管一告老,便保她接任总管一职。在太夫人甚至冯元来看,让妹妹做个僮使换得一家锦绣前程荣华富贵,阳七合该感恩戴德才是。
不知听到什么风声,城主府里同僚看她的眼神皆有几分怪异,似是鄙夷中带着羡艳。阳七顶着一身官司进到城主府,并没像与车妇说得般直奔府库,而是转头去了少城主所在的东院。
接到通报,东院里少城主的从人涂槐很快迎上来,或者说,像是刻意等在院门前似的。从进门起阳七便一言不发,可涂槐今日却似乎很有谈兴。
“听闻令妹阿贞不日便要成为太夫人身边的僮使,当真可喜可贺。”涂槐噙着笑,假惺惺朝阳七做了个揖。“得了这么个美差想来好些年都脱不开身,阐京六库学,就只好由我家小女陪着少姬前去了。”
抬手将聒噪的女人搡开,阳七冷着脸继续往少城主书房走。涂槐四体不勤险些被推个跟头,顿觉丢脸。心里想着那占了她女儿名额的小贱种如今要承欢老妇身下,便不依不饶地跟在阳七身后:
“要么说长了张漂亮脸蛋的天生就好命,管他什么烂泥坑里爬出来的下贱坯子,只消在榻上张开腿勾得贵人们近了身,整个家里的猫猫狗狗都跟着升天了……”
话音未落涂槐便觉喉间一紧,阳七竟将她提着领口拎起来。
“再说一句阿贞便要你死,你不妨试试!”
涂槐本想硬气地说她就不信这个邪,可对上阳七通红的双眼却怂了,只死命挣扎着叫人。阳七没心情和她啰嗦,一把将她掼在地上,转头进了少城主书房。
少城主绥玉此时像在想什么心事,见阳七进来才回过神,恍然道:“是你来了。”
阳七一进门就跪下向少城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那头磕得极重,只三下石砖地上就沁了血。阳七跪在地上头抵着地面,道:
“少城主,求您救救家妹!”
端坐在书案后的年轻贵女沉默半晌,阳七听见她起身的声音。
“抱歉,我做不到。”
贵女一句话便下了判决。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阳七,你离开绥城吧。”
闻言阳七背脊一僵,却仍跪着没有说话。她听贵女再次开口:
“我虽为少城主,却无法忤逆母亲,而母亲绝不会忤逆太夫人。太夫人对母亲有养育之恩,母亲至孝。”
绥玉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案台边重新落座。
“太夫人一早派人在城门前设下关卡防你逃走,想必她觉得,留你在城里对令妹也是辖制。令妹怕是走不脱了,于你却是无妄。我素知你志存高远,未必安于绥城方寸之地,乞怜太夫人裙下。你出身邯国,通关文牒盖的是三王姬邯疆的宝印。据闻邯三王姬七年破四国,乃不世英豪。且近来邯国国内有易储之乱,兵祸四起,想必那三王姬也正值用人之际。你不妨趁此时归国投其帐下,或可做出一番成就。至于出城一事,我已知会城吏义梁,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她不会拦你。若你想走,就趁现在吧。”
阳七闻言没有继续哀求,她撑起身,伏下,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少城主。此恩阳七来日必报。”
“此事是我绥氏对不住你。你不恨我便要谢谢你了。”绥玉声音平淡:“我赠你三百金,以充路资。在此之后,能不能逃走就看你自己了。”
阳七谢绝了那三百金,辞出城主府。一出府就被阿弃堵个正着。
这半天下来,阿弃紧赶慢赶横穿了大半个绥城,连鞋子都磨坏了,如今正光着两只带血的脚板眼巴巴地等在大门外,手里还拎着两只破草鞋。
见到阿弃阳七愣了愣,随即皱起眉头,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又看他光着的两只脚。“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阿弃被说了也不生气,只是缩了缩两只脏兮兮的脚丫,把阳七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家里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拎着个草编的破鞋不放手!”
阳七挥手把阿弃手里的破鞋打掉,没走几步见阿弃又巴巴地跟上来,干脆伸手把他推个趔趄。
“滚回家去,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阿弃追了一路也被骂了一路,直追到城南的勾栏院才被守门的杂役拦下,哭哭啼啼地被赶回家去。那西苑派来一路尾随的仆役见阳七对阿弃的态度,以为阿弃不过是她家里一个不受宠的小奴,便没把他当回事。直等到月上中天才见到喝得烂醉被抬出来的阳七。仆役一路跟着勾栏院里的小厮回了阳七家,心道这稷吏只怕也是个没胆的怂货,卖了妹妹不过买醉到窑里发泄一番,翻不起什么浪来,待到院里熄灯便回西苑复命了。
她却不知刚走没多久阳七就从被子里弹起来,先小心地检查一番门户,确认西苑仆役果真走了,这才面色阴沉地坐在院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匹妇无罪,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