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何况是在这深冬的夜里。
月光明亮,坤宁殿外烛火通明,颤抖的火苗把靛蓝色绣鞋下面的影子分成了许多份,延伸向四面八方。
裴幼宜身形本就纤细,个子也是寻常十三岁女孩的个子,此时在宽阔的坤宁殿下站着,更显得她像是这宫里无关紧要的人。
鼻间呼出的气化成一团氤氲的雾笼罩着她,裴幼宜又深吸一口气,凌冽的寒气充满胸腔,一方面让她的心里不那么忐忑,另一方面也压下了她胃部涌起的不适感。
裴幼宜的马车是在黄昏时分到达宣德门的。
到了内廷,换了身衣裳,连气都没有好好喘上两口,就马上来坤宁殿给皇后请安了,清早上的马车,除了中午吃了一块点心之外,滴水未进。
眼下弯月高挂,她站在坤宁殿外已经将近半个多时辰了,想到这她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自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但她忍了忍,面上什么也没表露出来,裴幼宜心里明白,就算再不高兴,也要分清楚场合,眼下自己身份特殊,更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曹都知从坤宁殿出来,见裴幼宜还乖乖低头站着,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齐国公府独女裴幼宜的名号在汴梁城中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生怕这位小姐在门口等的久了心气不顺大闹起来。
曹都知两三步上前,在裴幼宜身边轻声道:
“姑娘,眼下快到年节了,李贵妃在和皇后娘娘商量大庆事宜,稍微耽搁些功夫,劳烦您再等一会。”
曹都知话说完,却没等来什么反应,裴幼宜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两只小手在衣袖里紧握着,不发一言。
曹都知尴尬笑笑,低头轻瞟着裴幼宜的脸。
她纤长的睫毛在白瓷似的脸蛋上投射出一块小小的阴影,上唇微微上翘,下唇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而隐没在脖颈间的狐皮围脖里。
真是个美人,像个精致的瓷娃娃,怪不得齐国公能把她放在心尖上宠着。
这样的宝贝女儿实在不像是人间俗物,曹都知不禁感叹,这要是长大了,不知又能引得多少公子侧目。
正想着,一双琥珀色的杏眼便直冲冲撞进曹都知的眼里,细眉微簇,一双瞳孔在烛火下仿佛闪着璀璨的光,圆溜溜的眼中又似乎带着三两分怒意。
“放肆!不许盯着我!”
裴幼宜低声呵斥道,她身体不适,心里本就有些怨气,此刻哪怕知道这曹都知是官家和皇后身边的红人,她也还是忍不住要发火。
这样娇俏的一张脸,发起火来也是有几分贵气威严,曹都知赶紧请罪,红着脸低下头去。
好在裴幼宜并没有过多的刁难他,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坤宁殿门开了,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缓缓而出,路过裴幼宜时还特意侧目看了一眼,随后才离开。
她还没走出多远,议论的声音便顺着冷风传到裴幼宜的耳中。
“这就是皇后给太子找的挡灾之人?”
“回娘娘,正是呢……”
“呵呵……无稽之言,皇后真是糊涂。”
后面细碎的笑声被风吹散,裴幼宜低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人漂亮,眼睛也漂亮,翻起白眼的样子都显得娇俏。
坤宁殿内传来宫女走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门打开,曹都知走进去不一会就出来了,朝着裴幼宜做了个指引的手势:“姑娘,请吧。”
裴幼宜轻轻活动了下冻的有些发僵的双脚,深呼吸一口气,轻抬步迈进了坤宁宫。
宫内烛火明亮,高屋大殿气派的很,但却少了些金银装饰,虽威严却不奢华。
屋内放着大炭盆,裴幼宜远远看见一个妇人的影子坐在炭盆后面的椅子上,想来就是皇后了。
“臣女裴幼宜,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幼宜这些年出入宫廷次数也不少,礼数自然不会差。
皇后摆了摆手,略显慵懒的声音说道:“起来吧,离近点,我看看你。”
裴幼宜起身,稍微上前两步,绕过炭盆,站到了皇后面前。她脸朝前,但眼睛还是盯着地面,看上去乖顺的很。
皇后身边的宫女端来一盏烛火,就放在裴幼宜脸边,烤的裴幼宜有些发烫,但她也忍住了没说什么。
皇后细细的端详了一阵子,末了才开口:“长得是很漂亮,很像你的母亲。”
裴幼宜微微颔首,施礼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坐下说话吧。”
裴幼宜退了几步,在殿内椅子上坐下,皇后接着开口道:
“你长得像你母亲是好事,但是性格却不可像你母亲那般不守规矩,你父亲犯错本该重罚,若不是你愿意进宫,你裴家的爵位是万万保不住的……饶是如此你母亲还是千阻万拦的,实在是……”
皇后摇了摇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裴幼宜心里有些不悦,母亲性格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母亲,即便是位高如皇后,这样子议论自己的母亲也让她有些不高兴。
她低头轻辩解道:“母亲并不是有意阻拦,而是臣女年纪尚轻,母亲实在是担心与臣女分开。”
皇后放下茶碗,斜睨着她轻声道:“伶牙俐齿,到是像你父亲几分。你父母糊涂,难得你是个机灵孩子。宫里与宫外不同,这里到底是没有宫外那么自由,我听人说你在宫外的做派有些乖戾,现在进了宫我免不了要提醒你几句。”
皇后的话说得实在婉转,裴幼宜在宫外的名声,实在是乖戾二字难以概括的。
齐国公裴匡的独女裴幼宜,在京城恶名远播,京中贵女没有她没招惹过的。
不是今儿抢了这家小姐的首饰,就是明儿当众把那家的小姐气哭,在她被家中牵连住进破庙里等候发落的时候,不知多少贵女找关系花银子,就想等着她被变卖为奴后,将她买回家中羞辱。
眼下这些贵女们的愿望都要落空了。
太子年下病重,遍寻名医也没见好,皇后娘娘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参知政事见缝插针给皇后娘娘推荐了一位术士,病急乱投医,皇后娘娘只能一试,结果这人关起门来不知弄了些什么,太子的病还真就好了。
原本病好了就算完了,但事后术士捻须一算,说太子三年内命中有大劫难,若是想平安度过,需得有人帮他挡了这灾。
这人虽是个术士,但他能医好太医院不能医治的顽疾,眼下他的话,皇后也不得不信,算来算去,八字相合的挡灾之人正是裴幼宜。
彼时裴幼宜还因为家中的事情在破庙里住着,说起齐国公裴家,也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近些年京中的一些大户人家流行在城郊盖园子,弄一些南方奇石放在园子中赏玩。
国公爷裴匡是京中出了名的财大气粗,自然也不能错过这个彰显财力的机会,于是就在城南,从几户农民手里买了地,筹备着建园子。
一直到了十月份,园子正建着呢,出事了。
有一户人家从外地做工回来,说国公爷占了他家的地,却没给他钱。
国公爷家里管事的马上就翻出地契,一番核实下来发现这人就是个无赖,地是他爹娘的地,国公爷是给了钱的,但是他从外地做工回来之后嫌给的钱少,于是就过来闹事了。
按理说有理有据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无赖就是无赖,这人三天两头的往正在建的园子里跑,终于有一天大头朝下掉进正在修建的湖里,淹死了。
这人活着的时候来闹事,他爹娘不管他,人一死,爹娘提泪涟涟的敲登闻鼓告到了皇上面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说人是被国公爷打死的。
民间以讹传讹,渐渐变成了齐国公强占百姓田地,还把要伸张正义的人活活打死了。
正赶上这时候国公爷在南方定的奇石也出了事,买石头的中间人为了把好石头给国公爷,直接去别人家家里抢去了,把人家的墙砸了,池子也挖了,硬把那奇石从别人家的园子里挖了出来。
一边闹出了人命,一边拆了人家良民的家,皇上实在不能坐视不理,两罪并罚就把国公爷关了起来,连带着和家中女眷一起都住在城外破庙等候发落。
裴幼宜成了八字相合的挡灾之人后,算是给齐国公一家来了转机,曹都知去破庙接裴幼宜进宫的时候,被她伶牙俐齿的谈了一堆条件。
一来是免除了对国公爷家里的处罚。
算是保住了爵位,罚了他一大笔银子之后,让国公爷全家迁居江南,非诏不得入京。
二来国公爷家中并无嫡子。
裴幼宜作为家中独女,待三年期满出宫之时,皇后会亲自请命,封她一个郡主之位。
三来就是裴幼宜的婚配。
为了报答她为太子挡灾的恩情,皇后会亲自为她指婚。
有罚有赏,这责罚落在齐国公身上也是不痛不痒,但他最心痛的当属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必须要在宫里住上三年。
今日就是她进宫的初日,皇后总要亲自看一看她,嘱咐的话说了不少,总结起来的意思就是让她在宫里安静度日,不要生事,也不要给太子惹麻烦。
皇后端起茶杯,轻吹了几下:“日后你就住在东宫配殿,那术士说你和太子接触要多些,以后每天晚膳前,你都要去太子书房与他同坐一个时辰。切记……”
皇后放下茶杯严肃道:“太子不信术士之言,让你住进东宫已经是我逼着太子同意的,你千万不要惹了太子厌烦,其他的事情徐嬷嬷会教你,你好生学着,牢牢记住。”
皇后语毕,从她身后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朝着裴幼宜施礼。
裴幼宜朝老嬷嬷点点头,随后起身告退。
去东宫的路上,裴幼宜的肠胃不舒服,心里也是不高兴的紧。
这太子面还没见着,规矩就讲了许多,麻烦死了。要是在宫外遇见这么个难相处的人,自己对他一定是话都懒得说一句
正想着,到了东宫,嬷嬷却没将她带去配殿,而是直接带她去了东宫书房。
“太子殿下就在房内,姑娘先进去打个招呼吧,太子殿下面冷心热,少言寡语,姑娘见了莫怕,毕竟日后要长久的相处,咱们太子喜欢礼数周全之人。”
裴幼宜点点头,面色沉静,装出来的乖顺看着也让人舒心。
徐嬷嬷上前敲了敲门,朗声道:“殿下,齐国公家的幼宜姑娘来给你请安了。”
太子身边的姜都知应了下来,随后徐嬷嬷打开房门,让裴幼宜进去了,并示意她站在门口等着太子吩咐。
书房内,东侧摆放着一盏屏风,屏风后依稀能看出一个人影。
那人一直低头写着什么,裴幼宜也不好出声打扰,便垂着手乖乖站在门口,想起进宫之后的种种见闻,忍不住撇了撇嘴。
忽然屏风后传来一阵细碎声音,裴幼宜赶紧收起表情站好。
太子绕过屏风,缓步走出,一身水蓝长衫的衣摆渐渐走入裴幼宜的视线。
太子赵恂今年十八岁,比裴幼宜大了五岁,身形也高出不少。
不知为何,一进这间屋子,她就紧张的很,闻见这屋里的熏香,她心里就直打鼓,胃里也是一阵翻涌,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色肯定是煞白没有血色。
此时听见脚步声渐近,她更是没来由的心慌 ,赶紧施礼道:
“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赵恂脚步一滞,远远的站定,没在往前走了,过了一会,清冷的声音传来:“现下见过,你回屋吧。”
裴幼宜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太子殿下果真惜字如金,随即转身开门离开。
回到配殿之后她拿桌子上的点心垫了垫,随后便洗漱睡觉了。
初来乍到,她有些抹不开面子,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还饿着,年下皇后忙碌,她吃没吃饭这件事,也没人顾得上。
躺在床榻上,她有些睡不着,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居住,以后还要在这个地方住上三年,一想到这些她就莫名涌上一股难过的感觉,还有些孤单。
往常在家里,母亲要是知道自己饿着,定会叫人煲了浓浓的鲍鱼粥给自己吃,哪像今日刚刚进宫,就要饿着肚子。
裴幼宜翻了个身,觉得今日实在不像是自己平时的性子。
按理说自己来给太子挡灾,那是官家和皇后有求于自己,别说是没吃饭了,就算是嘴馋想吃宵夜,也该有人麻利的去给自己做才是。
想到这,裴幼宜心里宽慰不少,今日是刚进宫,不好生事就先忍一忍,以后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心情平复后她又看起这宫里的装饰,屋子大到是够大,但比起她家里卧房中华贵的装饰,这东宫配殿看着也有些过于简朴。
方才去书房时也没觉得有多气派,裴幼宜摸了摸被面,感觉这面料都没家里的好,这宫里难道还不如宫外?
又想起方才看见太子的情形,也不知为何,明明都没看见脸,她却怕的很。
就像自己之前在家中上学时,害怕教书先生的那种怕,想来真是怪得很,难不成真是因为自己要给他挡灾,所以莫名心生畏惧?
困意上涌,裴幼宜揉了揉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准备睡去。
既来之则安之,她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进了宫总比在破庙里住着强,翻了个身,她就踏踏实实的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幼宜和赵恂的故事今天就正是开始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