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跑完操,沈芷又在自己桌上看到了热柠茶,下面还压着二十块钱。她把二十块钱推到贺北安书桌,将吸管插进热柠茶,捧着一连吸了几口。
贺北安看见桌上的钱也没推让,直接塞到了自己口袋。
连着六天,沈芷每天早上都能在自己的桌上看到热柠茶,除周一外,她每次都要给贺北安十块钱,贺北安也不推辞,问都没问就放进裤兜。
周日晨读,沈芷把没喝的热柠茶放到贺北安的桌上:“我不想喝这个,你不要再买了。”
她和沈芸当年一样的零花钱,沈芸一日三餐都在家吃,她中午不回去,在食堂吃中饭,钱基本都花在吃和资料文具上,其他方面的花销很少。她以前没有置衣的需要,除了坚持不穿沈芸的旧衣服,对穿着没有任何要求,她自己的旧衣服可以一直穿下去,杨老师去逛街也会给她顺便添置些新衣。
但现在这些衣服都小了,上高三以来,她两年维持不变的身高突然往上拔了几厘米,并且都长在了腿上,校服裤子早就遮不住脚踝,裤子和白球鞋之间会露出一截长筒羊毛袜,老袁还以为她为了赶时髦故意这样穿,劝她以健康为重。四中买校服不能只买裤子,必须校服五件套一起买,一套就要好几百。买手机花完了她的积蓄,再喝热柠茶她不光没钱买新校服裤子,连文具都买不起了。
如果她要钱买校服的话,爸妈肯定会给她,但她不愿意跟他们开口。她从来没和父母张口要过钱,从来都是他们给多少,她收多少。
“你不喝,那你昨天下什么单?”
“谁下单了?”
“昨天你给我钱,不就是让我给你买吗?我这人吧,没别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都是同学,我想你有这个要求,我怎么能不满足你?”饮品店并不在学校和贺家的直线范围内,买热饮需要绕个远,贺北安每天为了给沈芷买热饮,还要早起十分钟。
“我给你的是昨天那杯的钱。”
“谁叫你不说清楚,我还以为是预付金呢。”见沈芷沉默,贺北安直接把吸管插进热饮里,推到她手边,“赶快喝吧,再不喝就凉了。”
这天是英语早读,班主任老袁在班里巡视,她走到贺北安面前,贺北安抄起份材料,读了两句,就用不太流畅的英语跟沈芷说话:“你还是再忍一周吧,我想你这么爱喝,一杯一杯买太不划算,就直接买了下周的优惠券,二十块钱五杯,你要不喝就作废了。”
“你自己喝吧。”沈芷说完就继续背五年前的真题。
“我上周不是欠了你二十块钱吗?正好还你。”
他俩的对话很像英语听力对话里经常出现的,加上老袁英语不太好,也没听出什么异样。她只是警告贺北安把外套拉链拉上,不要跟个小流氓似的。
“袁老师,我是太热了,要不您跟锅炉工商量商量让暖气温度低点儿。”
老袁懒得搭理他,转身又向着讲台走,再呆下去,贺北安就该告诉她锅炉房在哪儿,请她赶快去一趟。
明天月考,考场安排贴到了班级外墙上,沈芷吃完早点回来,看了眼自己的考场考号,她和贺北安的位置差了七公分,这意味着上次贺北安的分数要比她高不少。考场安排旁边是期中成绩单,贺北安的理科成绩勉强看得过去,但英语和语文都不及格。
中午,沈芷从书桌里掏出贺北安给她的纸团,她想起贺北安问他的成绩有什么提高空间,这么点儿分,可提高的空间实在是太多了。贺北安犯的错误被她分门别类总结在活页纸上,时态语态,固定搭配……
写完,沈芷就塞到了贺北安的书桌。一直到下午的课全部结束,沈芷也没看到贺北安的影子,老师也没问。她猜耗子肯定知道贺北安去哪了,否则他一定会过来问。
回家路上,沈校长问沈芷这次月考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
“调整好心态,赵航就是比你强在了心态好。你今天晚上以回顾错题为主,不是不能犯错误,但同样的错误不能放两遍。”
沈芷沉默。
“你在听吗?”
“知道了。”
沈芷到家发现多了一个客人,客人比沈校长矮一些,身材很壮,国字脸,长相有些凶,鼻青脸肿的,看上去被人揍过。这人是沈校长表姨家的儿子陈子旺,沈芷并没认出来,其实她以前在家里见过几次,都是过年走亲戚的时候,他似乎很看得上沈校长这个表哥,每年都要大包小包来送礼。
沈校长问:“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被贺老三的儿子打的。”
沈芷下意识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贺老三哪里是养了个儿子,分明是养了个畜生,下手一点儿轻重都没有,我差点儿要被他打瞎了。”
沈校长不耐道:“沈芷,快回房学习。”
沈芷放下书包,拿了牛奶又出了卧室。
“沈芷,你怎么从卧室出来了?”
“我要在厨房加热下牛奶。”
“一会儿就要吃饭,别喝牛奶了,先回去复习。”
“我就想现在喝。”
沈芷眼睛盯着微波炉里的牛奶,客厅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陈子旺是个小包工头,家里有三个女儿,就盼着生个儿子延续烟火,病急乱投医,投到了贺老三那里,贺老三说了一大套,无非一个中心点,就是生男生女取决于男的,要想生男孩儿,男的就得锁精固阳,吃他配的中草药。他吃了一年多,这次又生了个女儿,生完了贺老三告诉他命里无时莫强求,女孩儿不比男孩儿差,他的命就是生女孩儿才旺他,一般人也许就被贺老三糊弄过去了,他一气急把贺老三的店给砸了,要不是贺北安在,贺老三估计现在已经生活不能自理。
这事闹到了派出所,按互殴处理,要是双方不愿意和解,就走刑事程序,考虑到贺北安是未成年人,以批评教育为主,但陈子旺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个成年人,很可能要坐牢。陈子旺没办法,只好同意调解,想到自己表哥是贺家兔崽子的校长,从派出所出来,就直奔烟酒专卖店,带着两瓶五粮液到了表哥住的小区。
骂完贺北安是如何的王八蛋,陈子旺青肿着眼恳请自己的表哥一定要开除这个小畜生。
沈校长明确表示了反对:“这件事没立案,又发生在校外,我们不可能为了这个开除学生。”
“这种学生要他干什么?我跟贺老三的仇,不光是生不了儿子的事儿,表哥,我不怕您笑话,别人家老娘儿们生不出男娃谁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可我媳妇儿自从听了贺老三的歪理,见儿天骂我不行。我是个男人,这种王八气谁能受得了?”
杨老师冷笑:“生不出男孩儿是女人的问题?妻子就是你的生育工具?”
沈校长马上配合道:“三个女儿多好,培养好了照样成材,你这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贺老三生了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跟他爹一样不务正业。我们家也是女儿,我认为她比贺老三的儿子强多了。”
陈子旺自觉失言,赶紧赔礼道歉:“芸芸是个好孩子,谁不知道?可我和表哥表嫂你们这种吃公粮的不一样,在乡下,没个儿子就是直不起腰板。”
沈芷热完牛奶,没和她的表叔打招呼,直接回了卧室,啪地一声关上门。她戴上耳机,把音乐声放到最大。桌上的耳罩有些碍眼,耳罩贺北安买大了,和她的脸有一定距离,要靠围巾固定住。她把耳罩塞进抽屉,开始看错题笔记。
“表哥表嫂,我是有不对,可贺老三就是诈骗,这种诈骗犯总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子旺,不是我说你,你这程序就错了,贺老三是非法行医,你应该去卫生局举报。你砸了他的店,闹到派出所,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看卫生局也不愿意管这件事。”
“现在年底各部门都在抓业绩,如果这事闹到市里,桉城卫生局绝对要严查。”
“你是要我向上面举报?”
“这个你自己考虑。”
晚饭早就做好了,到陈子旺走,杨老师也没说一句留他吃饭的话。陈子旺一走,杨老师就把他用过的一次性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沈校长对妻子说:“你还是多跟老二沟通沟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看贺家那个小流氓没安好心……”
沈校长的话说得过于粗鲁了些,杨老师冷笑道:“你放心,老二跟老大不一样,她心里比谁算得都清楚,根本看不上这种小混混。”
贺北安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递到贺老三手上,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燃,自己又抽了一颗塞嘴里,打火机快没油了,打了两回才点着。
家里虽然只有两个男人,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贺北安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里里外外洗衣做饭就是贺老三忙活。贺老三娶了个漂亮媳妇儿,忙活儿得也很甘愿,生怕他媳妇儿累着。媳妇儿死了,贺老三继续给儿子洗衣做饭。
贺北安吸了一口烟,跟贺老三说:“爸,您能不能换一摊?”
贺老三也想换,可换了他能做啥。
“你舅已经跟省师大附中的校长打好招呼了,国际部肯定能去,你明天去四中把转学介绍信开了,你舅妈把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了,他们俩没孩子,你去了肯定受不了委屈。”
“我舅跟你道歉了?”
“我跟他说好了,你这两天就去。”
“没道歉,你搭理他干嘛?”
“都是亲戚,没必要计较这种东西。你以前不是还经常自己坐车去他家玩儿吗?最近怎么不联系了?”
贺北安的小舅舅许承礼是省中心医院心外科的主任,也是中心医院前院长的乘龙快婿,他很看不上他这个姐夫,在他眼里,贺北安的优点都来自他姐姐的优秀基因,缺点都是贺老三先天遗传以及后天教育,总之,自己外甥的不好,都是贺老三拖累的。
贺北安的姥姥姥爷是县剧团的主角,死于一场事故。贺北安的母亲出了名的美,要不是为了给弟弟支付大学学费,也不会下嫁贺老三。爱屋及乌,贺老三不仅对自己的漂亮媳妇儿言听计从,就连对自己的漂亮小舅子,也不敢说个不字。妻子去世后,他还每年寄土特产给承礼,去医院看承礼,承礼向别人介绍他为老乡,他也不以为意。他唯一一次忤逆自己小舅子,就是小舅子要把贺北安带去省城养。承礼的妻子比他大十二岁,当年做知青的时候在抗洪救灾里丧失了生育能力,两人至今没孩子。
“我不去,我就在桉城呆着。你不用理他,我一会儿跟他说。”舅舅舅妈对他都很好,贺北安跟小舅舅闹僵还是为贺老三。虽然贺老三有很多缺点,但是他不能看着别人当着他的面把他爸骂得跟孙子一样,哪怕这个人是他舅。
贺北安疼得吸了口气,使劲将烟头在烟灰缸摁了摁::“您明天就把店关了吧。”
“还有病人预付了钱,不能不讲信用啊。”贺老三看着自己儿子胳膊的伤,歪叼着烟去找药油。
“那你什么时候能完?”
“一个月,最多一个月。”
“爸,要不您老人家还是发个誓吧,你说的话实在太没谱了。”
“不是,信不过别人,你还信不过你爸?”
贺北安卷起袖子,拿着药油在手肘抹,他疼得吸了一口气:“赶快发誓,说您一个月以后再干这个,就断子绝孙。”
第二天早上,沈芷又在桌上看见了热柠茶。
“你昨天怎么没来?”
贺北安冲她笑:“这么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