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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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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感觉到在这片茫茫的宽阔的水域上还有一条不自量力的小船在其间弄潮,舟中有一个微若芥子的人正在仰望自己一样,长庚慢慢地,把他的脸偏过来看了一眼。

隔了几乎七八丈远,早已不太能看清面貌,何况高低站位也不同,长庚总是习惯于居高临下的,他的目光俯瞰而来,如睥睨蝼蚁不动波澜。

这个时候,同样头戴帷帽的中山君聆泉,手持钓竿往上飞快地挑了起来,一条六寸长的淡水青鲫咬住了勾,活蹦乱跳地被聆泉熟练地放回了桶里,这手法熟练到他像是个汉江上的老叟,屈颂不禁收回了目光,垂目看向被船熨出褶皱的江水。

聆泉微笑说道:“今晚为你杀了做汤。”

他说的是青鲫。屈颂胡乱点头,忽然起身,往船舱里头走去了。

长庚负手从船舷边下来,张鲜把大氅取来,被长庚顺手一推,示意不需要,张鲜于是只好退了两步。

长庚正要入舱房,忽听到身后张鲜的感慨声:“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水上还有钓叟,真是奇了。”

多少王侯要取道汉江,直渡江水前往鄢郢,在这个暮秋时节,竟还有人在江上打渔,可不谓奇?

长庚没有理会张鲜突然而至的雅兴,早已弯腰走出了船舱里头。

大船吃水深,行进平稳,几乎不受水浪影响,也不让人感到颠簸,张鲜就在甲板上立了一小会儿,看边上那艘小船渐渐靠上了岸,舟中有几粒人影走动,声音早已江风扑到了别处去,他看了片刻也觉得无味了,转道去寻主父好。

主父好这厮晕船,从上船之后起就窝在他的床上不动弹,但等张鲜返回船舱里头时,却发觉他正在落子,“一人对弈岂不无趣?”

主父好抬起头,见是损友已至,眉头挑动了几下,往棋桌另一侧一指。

他身披一条大被,哆哆嗦嗦地喝了口热茶,等张鲜落座,才恢复了点儿似的,勉强打起精神看棋局。

张鲜笑着执黑子,“输了别说是我欺你身体有疾。”

主父好淡淡一嗤:“昨晚你对鸢获将军也是这个说法,但当晚被杀了个片甲不留灰溜溜回来了这事,还要在下为张先生回忆一遍?”

晋人久居北地,不善弄潮,就连鸢获这种宗师级别的高手,上了船都上吐下泻,这个时候张鲜这厮便得意洋洋,非得凑到大将军面前显摆,还听说大将军棋力过人,私心里不过就是想趁将军病赢他几盘,博个善弈的名声。

他们这些士大夫,名声比命重要,假的名声也无妨。

主父好说话间落了一子,“你看王上倒是身体不差,跟他下两盘去?他是大将军的弟子,你要赢了一样能博个好名头。”

这话说得张鲜一哆嗦,手里的棋子差点儿没滚落了下去,“你这厮果然一肚子贼心烂肺!我现在就是为王上拿件衣服都战战兢兢,他见人一准黑着张脸,谁动要拿谁开涮,我还敢赢他的棋?你瞧了不怕,我却爱惜自个儿性命。”

张鲜摆摆脑袋,又落了一子。

“得亏是昨儿个碰上个孱头不怕死地撞上来,教禁军一顿痛殴暂时发泄了一遍,要再寻不到那位准王后娘娘,你我早晚得离开这暮气沉沉的晋国。”

张鲜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通达,知道穷则生变的道理,因此也没打算把身家性命全部压在长庚身上。眼下晋国是内忧外患,北方胡虏气焰嚣张至极,敢刺杀王驾,要不是这事赶事儿都凑一堆了,晋国今日焉有太平。

尽管这个时候主父好不住地劝他慎言,莫让王上身边的人听去,以免君王生出猜忌,张鲜却也直言不讳:“别人都道晋侯此番南下是为了求娶楚国公主而来,可谁知他却是来找别个小女子的?等此间事情一了,回了晋国,这位王会干些什么?第一,找南匈奴报仇,这是必然吧?第二,中山君犯了界限,找中山讨公道这要吧?中山背靠的是谁?燕国。晋外患不绝,内里洪水过境,百姓何以休养?国库不要出钱出粮?可连连征战下来,晋国的国库里还剩几个钱能拿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王的性子,是肯听人劝的么?连太后都劝不住,一早搬去北山别苑幽居去了。”

这一回,长庚要还是一意孤行,只怕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作为他的谋臣,还是盼着他能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把那个暴戾的脾气改一改。

否则,晋国积十几代先王勤政不辍才有今日,终于就要到了头了。

不到傍晚时分,那个先前挑衅晋国的小子又犯了事儿了,不知哪里与中山的人马狭路相逢,教人再度痛贬了一顿,灰溜溜去了,不但如此,中山还摸到了他们底细,放出风声来,说这来路不明暗下阴招的人乃是陈国大将严松槐的儿子。

这一路上,不知几国的船队、禁卫都遭受到了严午恶劣把戏的挑衅,早就对此恨得咬牙切齿,听说了这事之后立马找到了陈国严松槐讨要公道去了。

晋国作为大国,这个时候不便出面以免自贬身份,长庚也仅是对中山国几字而动容而已,裨将与谋士都劝王这时候按兵不动,等船队驶到郢都附近,告知楚侯,这件事毕竟是在楚国疆土上发生的,作为东道主他难辞其咎,必要拿出说法。

借着楚侯之手惩治陈国严松槐,自己则不费吹灰之力了。

“派个人跟着中山的队伍。”

长庚看向鸢获,口吻不容反驳。

鸢获只有听命行事。

夜幕降临,船靠了岸,屈颂梳洗了一番,换回自己已经让河风吹干的男袍,走出了船舱,这个时候他发现中山君已在岸边的荻花丛中等候。

她一阵诧异,朝着对她微笑的中山君走了过去,受到伏击的聆泉左臂上受了伤,正用绷带厚厚地缠成了茧子,等她走过去,聆泉忽然伸臂抓住了她的手,屈颂没有挣扎,看着他的伤处一动不动,说道:“严午是如何发现中山的行藏的,中山君不是说严松槐身边那个近侍是你的人吗?”

中山君面露微笑,拇指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摩挲着,“哪有真万无一失的事情呢。”

难得她今晚竟很乖,动也不动,任由他这么抚着。

聆泉笑道:“你过来坐下,寡人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屈颂一阵疑惑,她走了过去。

聆泉从怀中摸出了一样物事,递到了她的近前。

映着身旁不断舔动干燥的芦苇杆的火苗,屈颂看出他掌心所躺之物是一块虎形的镂刻赤金色篆文的兵符,这件兵符少说能调动一些人马,是一种权柄的象征。认出了这物,屈颂脸色变了。

“这是赤虎符,是寡人的防身之物,这一次寡人带出来的全部中山武士,连同后防的百辆战车,皆受此符调动。寡人把它赠你。寡人已受伤,自现在起,寡人把自己的性命身家全部交到你手里了。听说原来你大败过公子季淮,他是号人物,你有这个胆,寡人必须要信你。”

屈颂道:“你只是轻伤。”

聆泉却把赤虎符塞到了屈颂手中,强迫她必须握着,把这枚能调动上千名武士的虎符收下,“你必须要保寡人。”

是的,她必须。

这个狡猾的中山君,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把师父的消息透露,为的恐怕就是拿捏她吧。

见屈颂仍然一动不动,他又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样物事。

屈颂凝睛看去,火苗的光芒在他手心的梨花纹蛇形铜镖上。

“师父的暗器。”

聆泉知道屈颂心肠软,就算她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常常对别人的话爱答不理,可他知道她心软,面对这么有意思的女孩儿,长庚那种青涩的小孩儿,怎么会不动心呢?连他也渐渐地,似乎都快要心动了呢。

屈颂把那枚暗器握着,顿了顿,她看向聆泉,重重地颔首。

“好,你要我护你,我就护你,等从楚国回去之后,你就立刻把师父的下落告诉我,但你现在要告诉我,他是不是安全?”

“安全。”聆泉微笑道,“很安全。”

“好,我就信你!”

屈颂把那枚暗器连同赤虎符全部藏在了自己腰间的绣囊里,把绣囊封上,在自己的腰间缠成了繁复的结。

她把聆泉从荻花地里搀扶起来,不远处缓缓驶来一驾华丽的彩车,中山国人如临大敌,聆泉却让他们退下不得无礼。

彩锦马车停下,车上一名女婢跳下,行至聆泉跟前折腰行礼,“候中山王大驾。”

聆泉澹澹地笑着看向一旁搀扶着他的屈颂,低低地说道:“看来是我们自诩聪明,在这儿的一举一动都教楚王一丝不漏盯着呢。这到底是楚侯的地盘。”

屈颂不予回答,看向那个衣着华丽,宛如神仙女眷的宫婢,心中只在暗暗钦佩楚国的国力,连一名普通的宫人,都是如此盛装美艳。

楚国王宫建筑奇特,楚人崇尚神鸟凤凰,在宫中罕见九龙盘柱,而多见彩凤绕梁,主殿更是气象万千,宫室楼阙皆形状新奇,不与中原各国雷同。

宫室环绕之间,又有幽林如画,宛如田垄陌上,嘉皇园林里头遍植橘树、梨树,这时节百木俱枯,唯独长青数苍翠不凋,园外则有人工砌成的一片湖,横堤一抹从梨树林下隐约可见。

驾车的那名宫婢是宫中的一名女官,一直把中山君带入深宫,找到他们的住处。

“各国的贵使都在嘉皇园林外东、西、南三面,中山君显贵,此处出门便是园林东门,是与晋国和越国的贵使紧连的,又听说中山君风雅,其间已陈列不少乐器,包括我楚地特制编钟、骨笛,可供中山君赏玩。明日开筵,请中山君准时赴宴。”

“多谢楚侯盛情了。”中山君随宫婢走入暖阁内,仰目望向四周,打量之后,又再度表示了对楚侯的谢意,宫婢退去。

见屈颂孤零零一个人立在正堂中央,失魂落魄般,心不在焉,他不禁笑问道:“知道晋侯也在此处,想见他么?”

屈颂摇头,“不想见。”

“在寡人面前,不必说些假话。”聆泉为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手指抚过悬于南墙边上的一面编钟,背向屈颂,淡淡说道。

但屈颂这不是假话。

她的腰间还揣着聆泉赠予的赤虎符和师父的暗器,要是不能保证他平安地回楚国,她也许就见不到师父了。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何况见了又该如何?

她要是还不清楚晋侯长庚来楚国的目的,还心存一丝侥幸,那就真是在不知好歹痴心妄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没写到见面,下章咱们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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