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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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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大胜班师,入秋之际,晋侯亲自率营南下返回新田。

十余万大军就地布防于边境,鸢获独领五万人马前往邯郸。

一宿疾雨过后,漫漫长夜终于过去,黎明初曦,悬于晋地冬天之上。晋侯便如同启明之星,驱散长夜,踏马归来。他的宽肩之上盔甲漆玄,背影单薄而傲岸,策马过玄门、走晋街,驶入宫城。百姓山呼君侯万年,夹道相迎。

谁都知道这场战役对晋国的助力有多大,虽然国库挥耗殆尽,可是这一战,证明了晋军不容小觑的实力,更奠定了晋国陆战第一的九州地位。无须结盟,更不须攀附,只要有晋侯在,山河社稷无人来犯,必然无恙!

以往常有人说晋军虽骁勇,却不善战,因为国土处于齐秦之间,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多年来唯有大败北燕一战值得骄傲,也不知有多少人把主意打到晋国头上。他们的先王便是因此折戟于南匈奴手里,如今王这一仗,不仅驱散了流言,更是为先王讨回了血债!晋,无人可欺!

因此他们怎能不高声庆贺,大喜过望?不少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战争终于过去,接下来只要晋侯休养生息,止戈三年,让晋地有所恢复,彻底越过齐国已是指日可待。

王回新田之后,太宰把这半年来批阅的所有公文全部搬运到了菊英殿。

而太宰退去之后,几名王臣却面面相觑,颇感为难。虽然此话不当于此时提,但王确实年纪老大不小了,去年十九的年纪,今年已经双十,要还不娶妻,后宫闲置,一来膝下无嗣关乎社稷大事,二来也遭人耻笑。去年楚侯添孙,今年齐侯也添了第七个嫡孙,秦国自更不必说,中原的几个大国之中,唯独晋国,到了晋侯这儿仍是一根独苗,不得已,必须要催催了。

他们本意要找太宰商议这事,但太宰听完他们的建议之后,仅是无奈而复杂地看了他们几眼,却并没有同意,而是径自去了。他们满头雾水,却不敢再耽搁,商议之后,决意由上大夫南宫无伤打头阵,几名文官陆续地步入了王上的议事正殿。

“何事?”

未入内,听得一声压得极低极低的咳嗽声传了过来。

他们再度八目相对,犹豫片刻,还是佝偻腰背朝里慢慢走了进去。只见王上披着一身玄金色的外氅,端坐于四方玄鸟栖兰图纹紫漆大座屏前,垂目翻阅太宰方才送来的竹简公文。

王忧心国事,大战之后,回宫立即便想到了国内政务,实在勤勉,是个好王上,这个时候他们要来催婚这件事显得他们过于狭隘了一些,但正是因为这个是一个好王上,他的终身大事他们就不得不多操心一些。

“王上,”上大夫南宫无伤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臣有奏。”

长庚不抬头,捂唇,又发出了低哑的一道咳嗽,像是感染了风寒。

南宫无伤如受重击,顿了顿,才斗胆说道:“王即位已有一年多,然后位始终空悬。上数代先王,皆是在登临王位之时便已有王后,王——”

话未竟,长庚抬起了头来,冷峻而深邃的眸子盯了过来。南宫无伤心头一震,如被摄住魂魄般,再也不敢乱讲话。

菊英殿内,长庚的座屏两畔皆竖着铜灯,各擎着十二支灯盏,灯盏之中烧着鱼油。因为这一年征伐,回宫之前王上已再三传令,宫中用度一应从简,便断了东海鱼油的供用。普通的鱼油燃起来灯不够亮,王于一室的灯光之中席地而坐,面上所笼罩着的红光不断地闪动,竟把晋侯俊美而深刻的面容映出了些许令人错觉的苍白。

南宫无伤哪里还敢说话,其余王臣也都忐忑不安起来。

“寡人是临危受命,”长庚嗓音冷淡而沉稳,“先王因南匈奴之犯不幸殒命,寡人不得已匆促登位,何来王后?”

“是是是。”

底下几个老臣不得已随之附和,跟着又把南宫无伤的后腰推了一把,上大夫无奈至极,只好又道:“原来是如此,但王即位已经一年了啊,即便现在不立王后,那么这件事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了?”

长庚看着他,“上大夫觉得考虑谁?”

南宫无伤顿了顿,道:“那、那自然凭借王的心意。”

要在这场战役以前,南宫无伤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出,不论是与周国联姻,还是与楚国联姻,都必须迎娶一位王后以巩固晋国地位的话来。但是这场战后,晋侯的不愿结盟、臣服之心,他们已经明白了,何况实力在这儿,连大宗师都可以战胜,南宫无伤便说不出这话来。

“寡人的心意。”

长庚重复了一遍。

他手里的竹简忽然砸落在案,发出轻微的竹节嚓动的声音,几名大夫吓得面如土色。

长庚轻轻地一嗤,哂然道:“寡人的心意,便是容你们这时胆大犯上,敢决意寡人的大事了?”

南宫无伤大骇,立马伏地:“南宫无伤不敢!但还请王三思!”

另身后三人也终不再做缩头之鳖:“王上!自先王去后,太后便搬到了北山别苑居住,这一年多来从未回宫,宫中大小事全由宫长处置,可她毕竟亦是下人,多受权责之限,诸事不敢经手,也是事倍功半。若有一位王后,既能抚定民心,安稳后方,若生下子嗣,则更是利国利民,可保晋国百年啊王上!”

四人的脑袋一齐砸在了地上,忠谏激动之下,这声砸得颇响。

菊英殿中一片冰冷死寂。

他们的头颅顶上,缓缓地,飘下来王的声音,伴随着一道低微的咳声:“寡人有隐疾,你们忘了么。”

“这……”他们张皇相顾,惊讶之下,无奈至极。

他们当然还记得,原先王还是公子时,便患有隐疾,一旦妇人近身便身体不适,无法幸女,正因如此,先晋侯才会听从谋士张鲜先生的建议,弄了一个男作女装的屈先生入宫服侍公子,期盼通过这屈先生治好公子的隐疾。

哦,他们想起来了,这个欺世盗名的屈先生后来因为身份被拆穿,王大怒之下把她赶出了晋国。

联想起来,他们恍然大悟——原来王的病到现在还没有痊愈!

想起来后几名大臣痛心疾首,竟至嘶声哀嚎起来。

要是晋国无后,就算王在位有再大的功绩又能如何?晋侯无后,无百年了啊!

长庚实是见不得一帮男人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可他其实觉得这帮人为了晋国而鞠躬尽瘁的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地牵了嘴唇。

“够了。”他道。

南宫无伤带头,没有理,接着哭。

长庚板起面孔,沉声道:“够了。”

不哭了,几个人瑟瑟缩缩,抽噎着靠在一起,继续为了晋国没有天日的未来而默默流泪。

长庚凝视着他们:“寡人记得有一个同族的堂兄遗落于外。”

“呃?”

几个人瞠目结舌,立马抬起了头。

长庚一瞬不瞬,眸子黑得宛如两点浓墨:“数月之前,寡人已经找到了人,并派主父先生说服了他,将膝下不足五岁的长子过继寡人,将来成为晋国的王。”

“这……”

他们惊呆了。

还有这种办法?这办法的荒谬、不可行程度绝不亚于当初张鲜先生那一步笨棋!

风姓晋侯是军权发家,一直子息不昌,流落在外的同族的什么堂兄弟,血脉上与王上这一脉嫡系相去甚远,如何能立其子为王!说到底除了一个氏族,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罢了!

“王,这……还需三思!”

“九思过了,”长庚拿起了竹简,“人不日便到新田。”

“这……”

“不必这那,寡人心中有数。”

长庚用强硬的手段打发了这几个支支吾吾,想劝阻,但又说不出话来的大夫。

南宫无伤出去之后,他们纷纷簇拥上来把他围住,七嘴八舌地嚷嚷。

“这如何可行!要是真把那不知名的小儿过继给晋侯,咱们的王室血脉岂不受到混淆,就算你我服气,别的大夫会服气么?”

“不可行又怎么办,先王只有王上这一个儿子,连个公主都没留下!王上偏偏身患隐疾不能御女,他是注定不可能有儿子了,要是不这么做,你有更好的法子?有吗?”

彼此争得急赤白脸谁也无法说服谁,南宫无伤本就心中哀恸,教这几人一吵更是烦闷不已,“够了!”

他们听了下来,簇拥而上盯着南宫无伤,作为众望所归,南宫无伤定了下来,深深地往肺部吸了几口气,道:“这件事太后不能不过问,先去北山别苑请示太后。”

“对啊!正是!”

他们豁然开朗。

隔日,一个六旬大夫就登车爬上了北山,到别苑请见太后。

北山别苑空旷凄清,适宜幽居,六旬老者叩开篱门,见太后一身缟素、面容清减、神色落寞地坐在满地黄花之中纺线,背影消瘦,素手中木梭来回穿梭着。

大夫顿了顿,不好直接打扰太后山居。

但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说是王师回朝,长庚大胜,也正要下山去一见,没想到今日便有王臣造访。从她幽居以来,还从没有人来打搅过,太后不觉惊奇,待听完大夫的话后,太后面容上的平静再也挂不住了。

“长庚、真是如此说的?”

“回太后,正是王上原话!听说那个小公子都已经到了新田了!”

太后惊骇之下,亦震怒无比,“摆驾,哀家要看看那逆子要做出什么荒唐之举来!”

别人怕是不清楚,但当初长庚与自己一五一十道得明明白白,他本来无病,为了拒绝联姻他故意装病,太后是再清楚不过,这逆子如今做出这等事来,是要彻底地置晋国兴亡于不顾了。亡父及祖上耗干心血传下来的王位,怎就交到了如此一个逆子手中。

太后近乎要咬碎银牙,登上车驾便往新田赶回。黄昏暮色之时,太后于宫中下车,改换步辇,宫长孟鱼告知,王此时既不在菊英殿,亦不在寝宫,而是在祖庙之中。

趁着夕晖半昏之色,太后乘坐步辇至祖庙。

庙中沉寂无比,只燃着几盏煤油灯,把屋内照出几团拳头大小的光晕,依稀可见,里头直挺挺地跪着一个身影。

太后原本冒得丈高的心头怒火,在撞见近乎一年不见的儿子之时,压下去了大半,忍了心头不住冒出的酸涩,太后抬步朝里走去,迈过门槛,至长庚身后。

“王上知道哀家今日要回,看来是一早便在此准备了。”

长庚抬起头,望向先祖如林的牌位,眸珠漆黑,一瞬不瞬。

“母后。”

太后再度怒火高炽:“那不知名姓的竖子,真教你弄回了宫中来?”

“是。”

“荒唐!”太后又惊又怒,直是双目血红,“当日你说过,你身体并无隐疾,一切只是因你不愿与周国联姻而刻意装出来的,你今日不肯立后,而要把一个早从族谱之中划去了的外人接回来继承晋国,焉能将你父为之殒身不恤的晋国如此儿戏!”

整座空旷的,除了太后与晋侯之外别无他人的祖庙,寂静如死。

慢慢地,长庚苦涩地笑了一声,看向当前新刻就的牌位。

牌位是死的,可睁眼便似乎可见父亲那充满怒意和杀伐的虎目,耳边尽是祖宗们严厉的叱责和讨伐。他们便犹若幽灵般,环绕在长庚的身遭,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不孝不忠。他从不信神灵,亦不敬鬼神,可他却仿佛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长庚不得已,重重地闭上了眼,把那些声音从脑中逐去。

“母后,孩儿不孝。”

“你说什么?”太后惊讶地看着他。

长庚苦涩地启唇,大袖之中,原本青筋暴起的双拳骤然一松。

“孩儿忘不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发现了吗,从颂颂离开之后,一贯只喜欢大红大绿的长庚现在只穿乌鸦色了。

本章是点题章~哈哈,本来设置的文名应该是《寡人有隐疾》,不过这太容易让人往那方面想了,男主是不能被这么误会的,太惨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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