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云鬓丝丝润,金莲步步娇。芙蓉如面柳如腰,一见一魂消。暗把金钩赠,频将细语挑。恨他心允许偏骄,不肯便相招。
右调《巫山一段云》
却说胡楚卿送情书,别过薄老官,进墙门来,对贾门公道:“贾老伯,明早奉揖罢。”贾门公道:“如今是一家了,不必费心。”走到书房门口,先前的李阿婶拿了粥,薄妈妈左手提灯,右手拿一壶酒,放在桌上,请楚卿吃。楚卿道:“我酒量浅,你两位都是老人家,就在此吃完何如?”两人是贪酒的,就坐下。楚卿道:“我初来踏地,不知高低,托你们传送。明日,我就好进来自取。”李阿婶道:“你不晓得,奶奶家教甚严,男子非呼唤,不敢擅入。酒饭都是我们传出。”楚卿惊问道:“若这等说,脸水茶汤,传不得许多?”李阿婶道:“奶奶分咐,厨灶在楼横头从屋里,早上茶水,是拿了就走的,可从外-转到灶边取。若午饭、夜饭,是要等候的。不许进来溷杂。就是丫头妇女,夜行以火,如在暗中行走,察知必加责罚。”楚卿道:“原来如此。”正说间,朱妈妈拿一盆脸水来,又见门口灯影乱动。楚卿问:“外面还有人么?”朱妈妈叫道:“衾姐姐,你为什么不进来?”外边说道:“你来接了去。”朱妈妈出门扯他进来道:“你两个生成夫妻了。这床上要你铺的。”衾儿啐了一声,把东西掷在旁边空桌上,夺了灯就走。原来是奶奶叫他同朱妈妈送一条新席,一条被出来。薄妈妈道:“衾姐恁般害羞走了,待我替你铺着。”楚卿道:“不敢劳你,待我自己来。”妈妈道:“我们老人家铺的利市。”那李阿婶已把酒吃完了,二人收拾碗盏,向楚卿说一声安寝罢,大家去了。薄妈妈也自回家。楚卿闭上书房,去睡不题。
且说若素小姐,四德兼全,博通经史,虽具十分才貌,却素娴姆训,不比那些女子,弄笔头,□风月,要想西厢酬和,寺壁留题勾当的。是日下午,在房中,一个丫环,唤做采绿,笑嘻嘻走进来道:“小姐,衾姐姐有老公了。”若素骂道:“讲什么话!”采绿道:“方才奶奶讨一个书童,姓吴,年十五岁,与小姐一样标致。说不要银子,只要老爷回来,替他定一房亲。夫人欢喜,就说把衾姐姐配他。不是我说的。”若素道:“因何不叫我看看?”采绿道:“他也说要叩小姐头,夫人说不消了。如今现在外书房。”若素道:“夫人好没主意,怎么才来,就轻易许他。”
点灯时分,衾儿送夜饭进房。若素故意道:“春风满面,像有什喜事?”衾儿涨红了脸,叫声:“小姐,哪里说起?”若素道:“方才闻得奶奶将你许配新进书童。”衾儿道:“奶奶是这样笑他,哪个当真。”若素问人物如何,衾儿道:“平常。”若素道:“你不中意么?”衾儿带笑道:“什么中意不中意,只顾盘问,小姐少不得看见知道。但他在这里恐未必长久。”若素道:“恐怕误你,故此问你,他日我若见面,就晓得了。”说完各自收拾不题。
现说楚卿,是夜因吃几杯酒,一觉又是天明。朱妈妈来唤道:“我领你到厨房认认,下次好自己取脸水。”遂打从厅后出角门,走过一条长-,转到厨房来。有几个养娘丫头,一一问过。洗完脸,妈妈指道:“这左手黑角门是前楼,奶奶卧房。从中间大天井进去,是后楼,是小姐卧房。如今姐姐未起,我领你里边穿出罢。”就引楚卿入黑角门。走进前楼向左厢郎下,穿到女厅,再向左边小-,出外厅来。楚卿道:“原来许多房屋。只是一件,我实来未曾买得梳厘,烦妈妈悄悄替我〔向〕小姐房里随便哪个姐姐权借来一用,不必惊觉夫人。我梳了头,就到街上去买。”朱妈妈道:“晓得。”去不多时,拿出一副来,镜梳俱全,一个小青瓶,朱妈妈道:“这都是衾姐交我的。他说瓶里是小姐用的露油,若用完了,叫我再取。这木梳,不必拿进去,他自有用得。”说罢入去。
楚卿将梳篦一看,虽是油透的,却收拾干净。云香犹滞,脂泽宛然,闻一闻道:“衾姐姐,你有深意,非是我薄情。若小姐有缘,你亦有缘;若小姐无缘,我岂肯为你羁绊,又岂肯污了你,作负心郎乎?”咨嗟一回,遂解髻拔下簪来,惊讶道:“好不细心!幸昨日夫人不曾看见。哪有家贫卖身,插着紫金通气簪的?我今不如将此簪答赠衾姐厚意罢。”遂对镜梳完,吃了早饭,走到外边,对贾门公道:“我到街上买件东西就来。”贾门公道:“你自去。”
楚卿走到县前,恰好遇着清书,拿一包物件。楚卿问是何物,清书道:“就是当在店上的衣服梳镜等物。昨日晚了取不及,今日才前去取了来。”楚卿道:“我正要去买副牙梳,送一位姐姐。”清书低低道:“才去不知高低,就送这般物件,他若藏了还好,若就用时,可不惹人疑虑?”楚卿道:“有理!不如取自己的去,还了他的罢。”遂买京帕一方,汗巾三条,泥金扇一柄,向清书物件包内,取了梳镜,各心照别了。
楚卿回到书房,看见朱妈妈手执钥匙,递与楚卿道:“奶奶分咐,昨日原是暂时,你年纪小,怕你独自冷静,今叫你到内厅背后老爷东书房住,只不要怞乱书籍,并零碎物件。”楚卿道:“如此甚好。”遂跟他到内书房来,开了锁,推开房门,见文具兼备,十分清雅。就往外厢取铺盖各项进来。遂将京帕一方,绿汗巾一条,送朱妈妈:“无以为敬,聊表寸意。”朱妈妈再三有受。楚卿道:“若不受,是不肯照顾我了。”朱妈妈见来意至诚,只说:“帕子,我老人家受了好包头,这汗巾送你衾姐罢。”楚卿道:“怎说是我衾姐,知道后来怎样?”朱姐姐道:“奶奶纵有推托,我少不得赞成。”楚卿道:“衾姐心上,知是如何,他又未曾对我面说句话。”朱妈妈道:“这个何难!我将你话对他说,他若情愿,就叫他送饭来你吃,就好与他说话;他若不肯来,我偏叫他拿了茶,我拿了饭,他还不晓得你移在此间,待走过这里,我嗽一声,你却从背后走来,他就没处躲了。”楚卿道:“妙甚!我还有东西送他。”朱妈妈道:“如此,我只得受了。”
进去不多时,楚卿听得外边说话,“衾姐,我拿饭,你也把茶,大家送进去。”咳嗽了一声。楚卿即从里边走出。朱妈妈道:“我老人家颠倒,方才奶奶叫他搬进来,我什么又送饭出去。”楚卿立在总路口,即唱下诺道:“姐姐奉揖。”衾姐没处去,往外就走。朱妈妈扯住道:“那有人与你见礼,你好不睬他的?”楚卿一头唱诺,偷眼觑他,果然庞儿俏,脚儿小,比小姐不差一二分。衾儿含羞福了两福。楚卿道:“小弟新来,只身无靠,全仗姐姐照拂!”衾儿不语。楚卿道:“昨日奶奶的话,姐姐不必避嫌,未知老爷回来何如。如今是一家人,若姐姐不肯与我说话,固然是大家体统。姐姐后日自有胜我十倍的佳配,我是不中意的,但教我客路他乡,仰面看谁?”即向袖中取出桃红汗巾一条,金通气簪一支,递过去道:“权为敬意。”朱妈妈替他接着,看道:“哎呀!这是金的。”楚卿道:“是紫金打就鹿葱花通气簪,送与姐姐通发。”朱妈妈道:“戴这样簪儿,是个好人家子了。衾姐姐,在别人吴小官决不送他。如今你两个,终久是夫妻,不要拂了他盛意。”衾儿在里边时,朱妈妈已对他说,“吴小官见你不理他,道你看他不上。”如今又见他送簪,只得向朱妈妈道:“哪里有不说话的人,只因昨日奶奶偶然说出,原未必作准,你们以为当真,教我羞答答,怎好开口?若疑我看不上吴家哥,是反说了。况此事要凭吴家哥本心,没有我作主。如今把这句话丢开,若要说照顾,这簪儿断不受。”楚卿道:“姐姐若不受,我在此做什么?就要去了。”衾儿见说起决绝话来,也就应道:“我若受了你的,自古才郎薄-,倘若你另有中意的去了,懊悔起来,还是我守着你,还是送簪还你?”楚卿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只得诡一句道:“不瞒两位说,我舍间原有些家私,因梦见一个神人,分咐云:‘才子与佳人,姻缘上蔡城’,故此我到这边。这句话,对小姐也讲得的,哪希罕这一根簪儿,又不是聘儿,不过送与姐姐做些人事。就是姻缘成不成,也情愿送与姐姐插戴的,为何不受?况且梦中之话,我也不过试试耳,原不作准。方才姐姐讲把这句话丢开,极有主意的,但要姐姐早晚替我用情些就是了。”衾儿道:“如此我权收了。”放在荷包里,就去托饭,送转书房来。楚卿上前来接,那衾儿肥白的一又纤手没处缩,被楚卿摸了一把,自己拿到书房。衾儿立在门首道:“也要说过,我此身虽在大户人家,却礼法自守,夫人小姐家教又严,已后若要浆洗衣裳,要些长短,只央朱妈妈私对我说,自然尽心的;若汤水茶饭,得空同着人送来,若不得空,要我一人送来,断不能勾。莫道我无情也。”楚卿道:“多谢!但姐姐既蒙见受,也不要说了尽绝话,倘我要些什么,若你独自不肯送来,难道转误我不成?”衾儿微笑摇头道:“未必。”走至转弯处,回头相一相,进去了。楚卿就取梳镜,对朱妈妈道:“我已买了,烦你带还衾姐。”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