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说完,陈太太简直喜出望外,再没想到明棠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提的两桩条件更是正合她意,本来陈太太就没想过让明棠一手照顾自己未来的孙儿。
正要一口同意,却被陈文耀以目光制止。
陈太太自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家一向也没有人纳过妾,对这些事不清楚,陈文耀却知道明棠所说的“纳妾文书”有什么意义。
寻常所说的“纳妾”大多是在家中改了个称呼名分,表示这是男主人的房里人而已。实际上按大夏朝法律来说,这妾室的身份还是这家人的婢女。既是婢女,主人处置起来便极容易的。
若是办了文书,就是在衙门里留了档,说句僭越的话,就如同皇帝宠幸过的女子被封了名位一般。是以办了纳妾文书的妾室向来地位有所不同,俗称的“良妾”就是指这女子手中有纳妾文书。这样的女子生下的子嗣,一般在家中也比寻常庶子地位高些。
明棠是大族出身,虽说明家也没有妾室一流,却理应很清楚这些弯弯绕绕才对。
陈文耀不知她为什么竟主动提出这件事,心中泛起浓浓的疑惑,更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般。
“怎么,夫君不是应该正心喜得偿所愿吗?是我提出的条件您不满意?一份文书尚且不足,要我自请下堂给她让位吗?”明棠声音中讽刺意味十足。
明棠向来是安静从容的,说话也一向语调温和,陈文耀何尝听过明棠这样的语气?当下就有些不悦。
只是毕竟是他先做了对不住明棠的事,便只微皱了眉梢:“幼娘,何必说这样的气话?我只是想着把她接进府就好,毕竟是我的血脉,纳妾文书一事却是大可不必。”
陈文耀看着她,语气真诚,明棠仔细观察他两秒,确信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明棠这会儿真觉得有些讽刺了,那位雅姑娘废了那么大的心思,如今眼看着就要登堂入室,情郎却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她。
为了不让那位雅姑娘在进门后得知自己跟良妾的名分擦肩而过,明棠念头一转,决定帮她一把。
“那孩子毕竟是她在外宅怀上的,夫君确定要就这么把她接进家来吗?”明棠仍旧看着自己的指甲,循循善诱道:“怕是有些多口多舌的人会说些闲话呢。”
若是有了名分就不一样了。
至少表明了陈家的态度——陈家是有十足把握确定这孩子是陈家血脉无疑的。
陈文耀恍然,这才明白了明棠的用意,心中愧疚更甚,甚至头一次觉得有些羞惭。
枉他得知雅云有孕后一直心喜又忍不住忐忑,甚至担忧明棠以势压人,对她不利。如今显见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分明是他对不住明棠,明棠却能在得知此事后还这么为他着想。
脸际不禁泛起热辣辣的烫意,陈文耀这下是真的语气凝涩了:“幼娘,难为你这么为我想着。你放心,你始终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任是谁都越不过你去。”
看着陈文耀的表情,明棠相信,有今日这样一番作态,至少十年内,她的地位都绝对无可撼动。若是那个雅姑娘仗着有孕心态有变,陈文耀也一定会采取手段将她压下去。
只是——这不本来就是她应得的吗?妻者齐也,陈文耀只是在跟她保证她能获取她应该得到的妻子的权力和地位而已。
把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当做奖赏和保证...明棠暗哂,她不会真被当成冤大头了吧?
“既如此,我就当真了。”明棠笑了笑,露出些恰到其份的笑意。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她叫进府来吧,办文书之前总该让我先见一面。”
陈文耀如今哪会有二话?当下就站起身来。
跪的久了,他起身后还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却是立马看向陈太太,安抚道:“我没事,腿有些麻了而已。”生怕陈太太借题发挥一般。
慢慢行到门口,挥手将坐在门口的束妈妈叫过来,陈文耀语气淡然:“你带几个人,去槐树胡同把雅云叫来。跟她说少奶奶要见一见她,让她别担心,是好事。”
不是吧,少奶奶就这么答应了?
也是,婆母和丈夫压着,外头大着肚子现等着生孩子,早晚的事罢了。束妈妈心中嘀咕着,领命而去。
陈文耀站在廊下,看着束妈妈远去的背影,大好春光中,他仿佛心头大石被搬开,胸口油然而生满满的喜悦,连带着看这间自己以往总觉得狭窄的院落也多了几分阔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之前觉得最难过的一关现如今不也顺利过去了吗?他如今才二十三岁,有的是大好的前程。
被束妈妈领着,一步步慢慢走进来的雅云扶着后腰,慢慢踏进正院,看见如被洗去一身疲惫的陈文耀,目光不禁闪了闪,有些相信自己是真的如愿以偿了。
她步子迈得极稳,即使看到陈文耀了也不显得多么激动,直到走到他面前,才极慢地蹲下去,一举一动间莫不显示出她极看重腹中的孩子。
雅云心知陈文耀对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情谊,看重她不过是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便处处表现出以子嗣为上的态度。果然,这一招在陈文耀面前屡试不爽。
本来看着她无动于衷的陈文耀目光都柔和了些,竟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放心,少奶奶脾气极好,只要不犯了她的规矩,她一贯是很和气的。”
雅云顺从道:“妾一定以少奶奶为尊。”
跟在陈文耀后面慢慢走进正房,雅云便见堂中端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妇人。
主位上的那个一身宝蓝衣裙,发间明晃晃几件金饰,露出来的腕子上更是有只拇指那么宽的扁平金镯,此时正看着她的肚子,一脸的喜形于色。
左手第一那把椅子上的却是通身不见什么饰品,唯鬓边垂下一串莹润的珍珠,正轻轻颤动着。
雅云目光闪了闪,心中已知此人身份,目光情不自禁落到明棠脸上,恰巧与她对上目光。那双眼睛清透又凛冽,眸子开合间仿佛比她鬓边的珍珠还要耀眼,雅云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位主母恐怕不好伺候。
好在陈家也不是她这位主母的一言堂,至少这位陈太太就很好糊弄么。而她既然能进门,这位不好伺候的少奶奶想必至少生产之前奈何不得她。
雅云小碎步上前,陈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束妈妈已经在这会儿功夫里端来两盏热茶,在一旁候着。
陈太太面前的地上,竟连软垫都预备好了。
雅云护着肚子,慢慢跪在软垫上,接过茶盏,恭敬又柔顺地呈上:“太太请喝茶。”
话音刚落,陈太太已经马上接过,抿了一口,从腕间褪下那只金镯递给雅云:“好孩子,快起来吧。”
“多谢太太。”
雅云顺从起身,正要向主母敬茶,已被陈太太拉住手腕细细打量。
“真是个好孩子,模样儿也周正。孩子有五个月了吧?往后就安安心心在家里住下,算来你应该是秋初的产期,不冷不热的,正是好时候,坐月子也不难受。”
雅云鹅蛋脸,杏仁眼,五个月的身孕却依旧不显臃肿,垂眼看人时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惜。
此时她低声一句句回答着陈太太的话,恭敬孺慕之态溢于言表,陈太太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神态看着说话,由不得就多了几分喜爱,说话声更显轻柔。此时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进来,真要感叹一句,好一对关系良好的婆媳。
在一旁坐着的明棠也不催促,只是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雅姑娘,目光落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嘴角勾起一抹极轻微的笑意。
过了许久,陈太太终于意识到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示意雅云给明棠敬茶。
明棠丝毫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顺顺当当接了茶盏,倒让一心忐忑着会不会被刁难一番的雅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失望。
她都想好要是被刁难了该怎么应对了。
正要起身,明棠却道:“且等等。”
雅云心中一紧:要来了要来了。
却见明棠从发间取下一支银色长簪,略略俯身,簪在雅云发间:“母亲既赏了你,我不好跟母亲比肩,这个就给你玩儿吧。以后跟母亲同住,可要替我好好服侍母亲。”
雅云一时怔愣,竟忘了起身,情不自禁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陈太太,就见她点了点头,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雅云难以置信。
怎么会跟陈太太同住?
不是应该跟主母同住吗?
哪家妾室会住在婆婆的院子里?这要是同住了,岂不是被看得死死的,还怎么引得夫主过来看望?
若是跟主母住在一起,哪怕是现在怀着身孕,雅云也有法子让陈文耀来过夜,如今难道还在陈太太的院子里跟夫主睡在一起吗?
人跟人都是相处出来的,她还要待产好几个月,夫主又不会常来正院。等孩子生下来了,谁还会记得有她这个人?
雅云看了明棠一眼,却见她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心中大恨:怪不得没有丝毫要为难她的模样,原来早就盘算好了!
只是当着夫主和太太的面,雅云天大的胆子也丝毫不敢表露出来,温顺低头:“是,妾谨遵教诲。”
她正要起身,明棠的话却还没说完。
“你如今既然要进门,本来也该摆桌酒意思意思的,既然怀着身孕,也就罢了,只把纳妾文书办了就是了。”
纳妾文书?雅云一时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这要是有了文书,可就是良妾了。她可是外室借子进门,不是少奶奶身边预备好的通房,她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位少奶奶一时好一时歹的,每一招都出乎雅云的意料之外。虽想不出纳妾文书有什么玄机,只是对她来说毕竟是好事,她略带三分犹疑:“妾谨遵少奶奶吩咐。”
难不成是少奶奶知道自己不能生,所以要施恩于她,好笼络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