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下人来报,亲家老爷家的三公子正在府上等候时,陈文耀心中是疑惑的。
要知道,虽说自己也算是明家看着长大的,娶了明棠之后,明家两位兄长却是每次看到他都要挑剔一番,只有过年自己与明棠一道上门拜年时才会面色和悦些。
因而陈文耀虽知道姻亲是再可靠不过的关系,明家三舅兄更是与自己同在御史台为官,却也碍着他一贯的表现,不好表示亲近。
至于对方亲自上门,这更是陈文耀再也没想到过的事。
来不及多想,陈文耀只知道不能让明礼多等,当下便推说有事,提前告辞。
在场众人都是见到有人来寻陈文耀说了些什么的,也知道他怕是真的有事,各个都通情达理的不得了,等陈文耀一出门,却是借着三分酒意,顺势开始聊起了陈文耀的家事。
“听说陈大人昨天去衙门办了文书,家里纳了个小妾。我隐约听到那小厮说了个‘明’字,怕不是岳家来人去训斥他的?”
一众男人顿时会意,低笑声不绝于耳。
“骂就骂呗,反正是纳回家了,陈正明还有本事说服他媳妇办了文书,岳家能如何?”
是啊,岳家能如何?
陈文耀归家路上,猜到明家可能是为纳妾一事而来时就已经恢复了坦然。
左右明棠无孕是事实,纳妾文书是明棠提出去办的也是事实。就算是岳父亲自过来训斥他,他也站在有道理的一方。
以后对明棠更好一些,补偿她一番就是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陈文耀在书房中看见明礼时便十分有主人的风度,不亢不卑行了礼:“舅兄安好。”
明礼端坐椅中不动,坦然受了他的礼,却不回应他的话,而是以目示意桌上的信封:“我今日来也没别的事,就是给我爹跑个腿,你要是不忙,就先把信看了再说吧。”
岳父给他写的信?陈文耀一时措手不及,就有些疑惑,心中盘旋起各式各样的念头。
不过任是他想得再多,思维再复杂,也没料到信封中那一张薄薄的纸上写的内容竟是如此出人意表——
那竟是一封和离书!
陈文瞬间脸色大变,仿佛被末尾那一方朱红小印灼伤眼一般,面色涨红道:“我不同意!”
明礼轻咦一声:“这...虽不知道父亲写的什么,陈大人你确定真要拒绝吗?”
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让陈文耀怒火更炽:“即便是岳父大人亲至,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恕难从命!”
明礼叹息一声,起身,握住陈文耀那有些颤抖的手腕,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取出那张角落已经被捏出褶皱的信纸,慢慢展平,动作十分之不疾不徐,却是半个字也没说。
怒火没了可以承载的流向,陈文耀紧绷的姿态不过是维持了十几息便有些难以继续下去。愤怒之下涌向大脑的血液渐渐回流,牙齿却还在咯咯作响。
明礼觉得他还是能够能够理解的。
这女方提出的和离嘛,实际上不就是女方不愿意跟男方一起过了,跟休书有什么区别?说起来,比休书还要性质更严重些。
男子休妻,再娶不难,女子大归,却少有二嫁的。
所以这是明摆着明棠宁愿一辈子孤苦终老也不愿意再跟他过日子了啊。
明礼自忖,若是别的男子遇到这种事,他鄙夷之余还要心生同情——毕竟是丢大人了。可这要和离的是他妹子,明礼就只剩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当年怎么也该帮着母亲再挑挑。
和离书慢慢被展平,一角的折痕却还是处处可见,显得颇为可怜。明礼扫了一眼,将那和离书随手扔到桌上,颇为语重心长:“陈大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确定要拒绝?幼娘既然都提出了这件事,你就是不同意,这夫妻之间有了裂痕,以后又该怎么过日子?就跟这和离书一样,你看着不爽,捏皱了它,我展平之后也还能用,却是怎么都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倒不如现下爽爽利利签了字,日后你自去寻良缘,我们家幼娘呢,既然回了自家,有父兄在,自然也不会过得不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比绑在一起做一对怨偶的强?”
陈文耀紧咬牙关,甚至觉得齿根处隐隐作痛,却总算知道了为何从昨天到现在总是隐隐的有些不安。
为什么明棠答应的这么爽快,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来办纳妾文书,又对雅云不管不问,亏他还想着这与明棠一贯以来的性格不大符合,如今再看,恐怕她早就想好了要和离!
甚至她一定也是早就知道了雅云的事,在他外出归家之前就已经说通了明侍郎与明夫人,这才能在他归来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拿着和离书上门。
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明礼字字句句皆是看似温和的劝告,甚至陈文耀竟真生出几分既然已经没办法再过下去,不如就这样也好的感觉。
——怪不得岳父会让三舅兄上门办这件事,而不是让身为长子的二舅兄过来,恐怕也是看在他同在御史台为官,一张嘴能够舌灿莲花的缘故吧。
不知为何,陈文耀心中竟生出几许悲凉——他也算是自小在明府长大的,从来知道明府对他恩深义重,却没料到一朝与明棠有了矛盾,明家人竟真的能迅速摒弃这十几年来的情份,一致把他当做敌人来应对。
而最难堪的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试图挽留明棠。若是丢了明家这个岳家,他不知要平生多少波澜。
陈文耀低下头,怒火渐渐降下,冷静浮升而起:“三舅兄说的是。只是若要我就这样签字落章,我实在是不甘心。明明昨日里我还与幼娘同床共枕,成婚三载里我们更是一向琴瑟和鸣,舅兄对我们以往如何想必也有所耳闻,这教我如何相信幼娘突然便要与我和离?还望舅兄能体谅我的心情,让我与幼娘见一面。”
说完,他有些寥落地笑了一声,“就算是让我和离之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吧?”
明礼一时便有些犹豫。
这要是不答应吧,未免显得过于不近人情,毕竟只是见一面。
若是答应吧,幼娘会不会嫌他办事不利,觉得再见这个人晦气啊?
犹豫几息,明礼还是应下了:“行吧,那就见一面。”
左右是在自己家见面,也不怕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那张和离书,提醒道:“你还是把这个带上吧。要是见了面也没劝好,也省的回来拿,或是再让我爹写一份了,到时候多难看。”
以他对幼娘的了解,别说是见一面,就是见十面,只要是幼娘打定了主意的事情,谁都别想劝回来,还是现在就把东西预备上的好。
陈文耀面色隐隐发青,倒是没拒绝,甚至主动带上了自己的私章。
他毕竟是个少年得意的进士,虽盼着有得力的岳家,可也有自己的傲骨。
若是真见了面也没办法劝得明棠回心转意,他的确是该当场把和离书签了。否则就如同明礼说的一样,实在难看。
明棠是在安乐居的桃树下见到陈文耀的。
其时正是下午,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打在地上,烙下一个个耀眼的金斑。
陈文耀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她,不过是半天没见,居然显得有几分憔悴。
见了明棠,陈文耀倒没他方才那般激动了,甚至面色显得有几分漠然:“幼娘,到底是为何?我自问待你从无任何不好之处。”
明棠看着他,反问道:“你说呢?”
陈文耀果真开始自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因我家境贫寒?可以我之见,你虽好享受,却并不奢侈,且嫁给我之前就已知我家境,若是不愿,你当初便不会嫁给我。是因子嗣之事与母亲有些不愉快?可母亲并不是你的对手,她也只能逞些口舌之快,我知你待她也只是面上恭敬,实则并不十分在意。”
“还是...因我纳了妾室?”陈文耀死死盯着明棠的面孔,“可我对她并无情意,她丝毫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且,纳妾文书之事也是你主动提起的,幼娘,我以为你并无不愿。”
明棠哑然失笑:陈文耀竟到了这个时候心存侥幸、推卸责任。
“陈文耀,你知道我嫁给你是因为什么吗?”明棠看着这座自己从小长大的院子,院中一花一木都是那样的熟悉、亲切,“是因为这个世道,女子总是要嫁人的。既然一定要嫁,我便要嫁个能过些舒心日子的。你家境如何,你母亲如何,我的确不在意。因为我认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会明白谁的价值更重要。”
她转回目光,一双眼睛紧盯着陈文耀,“你觉得,陈家以后还能容我过安静的日子?”
如果左右都是要跟不同的女人侍奉同一个男人,甚至“争抢”宠爱,谁能生谁便高贵,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陈文耀?
不如跟姐姐一般,嫁到高门大户去。好歹人家是真的有钱,生活水平高。
陈文耀霎时变了脸色——他没料到明棠竟然是这么想的。
“幼娘,若你愿意,或可去母留子,以后,你我之间,再无旁人。”
明棠低笑一声:“你就这么肯定是个儿子?若是这一胎是个女儿,你是不是要再找一个,然后再留子去母?若是一直没有儿子,岂不是要不知道祸害不知多少人家的女儿?”
明棠轻蔑地看着他:“陈文耀,你真让我失望。”
那目光,如针一般锋利难当,霎时让陈文耀心生羞愧,随即便被燃烧为怒火。
他取出和离书,落下印章前,轻声问道:“幼娘,你对我,可曾有半分情意?”
默然无声。
陈文耀按下印章,两抹朱砂红印如同两张血盆大口,旋转着要把他吃下去,他头晕目眩,一时不敢多看。
将那张重逾千金的纸落在桌上,陈文耀转身离去,临去前,留下最后一句。
——“幼娘,愿你能过上你想要的‘舒心日子’。”
既然宁愿和离也不愿与我一起,就让我看看吧,看看你明棠以后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一个和离归家的妇人,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员,待过几年,且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