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姚安。”
“很高兴认识你,姚安。”钟浅锡回得彬彬有礼。
这一幕简直像是迪士尼乐园的保留曲目,兜兜转转,一个小世界。
他乡遇故知,总能让人心里升起一点微小的雀跃。姚安忍不住笑了,语速都快了很多:“真的好巧,我还以为不会再见面了呢。”
停了下,又补上一句:“多谢你帮我,不然绝对赢不了的。”
“是你手气好。”钟浅锡语气平和,“不用谢我。”
“才没有。你也看到了,我的牌根本连不成花色。”说到这里,姚安不禁好奇起来,“你刚才……是知道底牌了吗?”
仔细想想,或许不是。
不然最后一张扑克应该出现红桃8才对,怎么可能是方片3。
但如果压根不知道底牌,钟浅锡又怎么敢把筹码全部扔掉?
“游戏都是这样的。”钟浅锡给了她答案。
想赢,就得承受代价。不管是金钱,风险,或是其他。
姚安听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
哗啦。
牌桌上有什么东西倒掉,打断了这场寒暄。
瑞恩拨拉着散落的筹码,突然开口:“你是想要支票,还是兑换现金?”
“你说什么?”姚安没听明白。
瑞恩耸耸肩,指了指凌乱的桌面。他是惯于玩乐的,输了也不过烦恼一阵子,接受事实之后并不打算赖钱。
姚安瞅了一眼高得吓人的数字,连忙摆手。这堆筹码算下来,恐怕比她一年的房租还多,她要是收了,怕不是会被警察找上门。
“几千块而已,怎么了?”瑞恩不解。
姚安被哽住,消费水平差得太多,没法解释。
好在这个时候,钟浅锡把叠好的扑克放回台面上,站起了身。
“钱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他嘱咐瑞恩,用的是兄长的口吻,“菜要凉了,带你的朋友们过去吧。”
瑞恩的这场生日宴规格很大,请了一家米其林的主厨坐镇。
面包、橄榄油和鹅肝酱已经提前布置好。等人到齐,开始一道道上正菜。
沙拉和蟹盛在雪白的瓷盘上。边上从小到大放着好几套餐具,沉甸甸坠手,全部是银的。
姚安对着这么多刀叉,心里打鼓。怕露怯,偷偷观摩了一番,才学着身旁人的样子把餐巾搭在膝盖上,选了最靠外的那把。
没人表现出异样,看来这么做没错。
姚安松了口气,把蟹肉送进嘴里。
浓郁的奶油伴着肉汁在唇齿间流淌开,几乎成了一条河。再复杂的形容词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个字:好吃。
美国是美食荒漠,还不如沙县。
到洛杉矶这两个月,除了苏粒有时候会带她去中国城改善改善生活,姚安几乎顿顿都在学校里食堂吃,被左宗棠鸡折磨得眼睛发绿。
好不容易赶上一顿正经的,她简直想把舌头吞掉,头都顾不得抬。
当然这样场合,吃什么不重要,聊天才是重头戏。
苏粒尝了两口,突然记起因为跳舞错过的牌局:“对了,刚才是谁赢了?”
黑人男生指了指姚安。
这下可把苏粒乐坏了,放下餐具,一把搂住姚安的脖子,开始和旁人炫耀:“我就说安很聪明吧,你们都不信。她对数字很擅长,这是遗传。我之前是不是没有提过,她的爸爸是个金融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宴会厅内顿时热闹起来,响起一片“真的假的”和“为什么不早说”。
“你父亲具体是做什么的,期货?”瑞恩感兴趣地问。
就连一向和苏粒不对付的杰西卡都瞪大了眼睛:“是在中国开了事务所么?”
怎么可能。
其实是个误会罢了。
姚安的父亲在松城做财务,工资一个月只有四千多。但出于小小的虚荣心,她没有和苏粒明说,只提及父亲在一家公司里负责经济相关的工作。
这话进了苏粒的耳朵,就变了样子。
苏粒含着金汤匙出生,身边全是有钱人。能联想到的职业都是高层,“金融家”三个字自然脱口而出。
朋友是好心,为了给姚安撑场子,没想到却把她架在了高处。
宴会厅里一句接着一句的问询,几乎叫人手足无措。谁能想到当初的一点虚荣,能变成现在的骑虎难下呢?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说实话。
但二十出头,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对着苏粒都讲不出来的真相,又怎么可能和这么多人说出口?
再次撒谎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有了苏粒的背书,姚安甚至不需要去额外编造什么内容,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大家只会当她谦虚,每个人知道,谦虚是东方那个神秘古国固有的美德。
“你父亲的公司叫什么?我家也在扩展亚洲业务。”
“安,你的牌打得这么好,不如下周末和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吧?”
泡泡越吹越大,周围人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姚安脸上保持微笑,心里惶惶然。四下环顾时,发现钟浅锡在看她,隔着长长的餐桌。
如果姚安再年长几岁、再多经历一些,也许她能读出对方眼里的玩味。但在那个时候,她满心都是期盼,盼望着大家快点转移注意力,把这一篇掀过去。
天不遂人愿,好奇仍然在不断累积。
直到。
“原来你父亲这么厉害,怪不得你能穿Dimi做的裙子。”有个白人女孩打量过姚安,亲热地套起近乎,“那个意大利设计师从Dior离职之后,现在都不做公开贩售了。我姐姐跑遍了米兰和佛罗伦萨,也没有订上。”
苏粒一听,惊到了:“天啊,你这件衣服是Dimi做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说完抻住姚安的袖口,开始耍赖:“不行,我也要买。你是怎么见到设计师的,快点推荐我。”
惊讶的人不止她一个。
姚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白人女生把手伸过来,想要凑近去研究裙子上的花纹:“不过你这件肩带上的印花,和我之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难道是亚洲的限定款?”
啪。
对方靠近的瞬间,姚安手里的叉子抖了一下。一小块奶油掉了下来,刚刚好落在裙摆上。
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天啊,小心!”
“快去洗洗,一会儿干了就清不掉了,这么好的裙子!”
姚安像是把建议听进去了,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起身。
盥洗室在走廊的尽头。
出了大厅,姚安越走越快。皮鞋碾过大理石地面,劈啪作响,最后干脆跑起来。
一进盥洗室,她立刻反锁上门,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刚才在那个白人女生和苏粒追问设计师的时候,姚安有一瞬间头皮发麻,差点忘记如何去呼吸。
原因很简单。
她的裙子是假的。
活到二十岁,姚安连四位数的衣服都没买过,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定设计师。至于这条裙子,是她出国前在淘宝上买的。当时只是单纯觉得样子好看,没想到是仿的其他人的设计。
而在洛城大学这样的圈子里,穿假货可以算作是七宗罪,被人发现是要钉在耻辱柱上的。
更重要的是,姚安不止这一件东西是假的。
住址,甚至家庭。
苏粒如果知道这些,朋友是百分百做不成了,姚安几乎不敢去想象那样的场景。
空气沉甸甸压下来,变得很尖、很细,刺得人生疼。
她可以继续撒谎。说裙子是家人送的,是亚洲限定,自己没有设计师的联系方式。或者干脆说自己被人骗了,花了高价,结果买到了赝品。
但一个谎话要靠一百个来圆,雪球越滚越大,早就不是一条裙子的问题。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愧疚挤占了食物的位置,让奶油在胃里翻滚。如果可能的话,姚安希望一闭眼就是明天,好把眼前的困境躲过去。
手机震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把人拽回现实。
苏粒:【亲爱的,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忙?】
朋友越是热情,姚安就越是后悔。午夜钟响,灰姑娘还有自己的南瓜马车可以逃离,她却无处可去。
【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总不能在洗手间过一辈子。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用凉水匆匆揉掉了沾着的污渍。推开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混沌不清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而原本空荡荡的走廊里立着个人影。
钟浅锡大概是为了透透气,不知什么时候从宴会厅里出来了。此刻正站在大敞的窗边,若有所思地往外望。指间夹着一点烟火,忽暗忽明。
听见有人经过,他体贴地把烟碾灭,回过身。
“衣服脏得厉害吗?”
“还好。”姚安声音有点哑。
她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顿了下,又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不用钟浅锡回答,巨大的轰鸣声已经告诉了姚安。
他在看海。
别墅建在悬崖上,窗外就是无尽的海。
夜已经很沉,月亮升起来,投下虔诚又悲悯的影子,映在水面上。
耳旁突然响起隐约的歌声。是与别墅一墙之隔的礼拜堂里,唱诗班在练习《奇异恩典》。
Grace will lead me home,他们唱。
可家在哪里呢?
姚安不知道,因为世界的尽头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就在浪花拍打礁石的震耳欲聋中。
如果人有灵魂,大约也要被良心拷打得粉碎。
一时没有人出声。
“不打算回去么?”隔了一会儿,钟浅锡才问,“菜还没吃完。”
是该回去的,去告诉苏粒真话。可那样做,会失去她在洛杉矶唯一的朋友。
姚安承担不起这样的代价。
无数念头在身体里撕扯,把她像蝴蝶标本一样,定在了原处。
这大概就是人性的软弱。
既然她不想回去,钟浅锡也就没有再提,反倒换成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们在的这栋房子,当年据说是一个法国商人建的。”
姚安怔了下,不明白对方说起这件事的原因。
“他和很多人一样,来到洛杉矶,是为了淘金。”钟浅锡说。
这一段姚安在书上读过。
洛杉矶确实是一座黄金城。
19世纪中叶,淘金热曾经席卷了整个加利福尼亚地区。大批移民怀揣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蜂拥而至,占据了原本属于原住民的土地。血腥的争斗与肮脏的交易不断上演,为的只是一枚小小的金砂砾。
“英国人,法国人,中国人。”钟浅锡平静地续道,好像只是在谈历史,“有的人倾家荡产离开,有的人赢了,留了下来——出身,家境,甚至诚实,在游戏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姚安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钟浅锡嘴里讲出来的。
而钟浅锡读懂了她的惊讶,和初遇时一样。
他笑了,温声说:“重要的,是你想要的东西。”
钟浅锡知道她的秘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姚安猛地抬头。
走廊的灯远比飞机上亮,有些东西离得近了,才能瞧得真切。
比如钟浅锡虹膜的颜色,其实不是瑞恩那样的浅棕,而是纯然的黑。对视久了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陷进去,如同走进一场不会消散的雾里。
姚安觉得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从那双眼睛开始注视她起。
钟浅锡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教养极佳,谦和有礼。但在那个夜晚,姚安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好像窥探到了他的另外一面。
他看着她,充满耐心。
见过秋天的围猎吗?
开枪之前,猎手就是这样伏在草甸上,一动不动,盯住小鹿柔软的脖颈。
而钟浅锡的眼睛在告诉她。他可以帮她,只要她开口。
就像那场不会输的牌局。
作者有话要说:我滚回来了,然后女主的名字也跟着一起回来了。主要是换掉姚安之后,我卡了两天,有点写不出来。可能她跟我太久了,换成别的之后,总觉得像是钟浅锡出轨了。所以只能麻烦大家忍一忍,这个名字也许看看就习惯了。
让我们把这件事翻篇,感恩,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