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在窗外翻滚。
风刮进来,把雪白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每一下抖动都是荆条,抽打起姚安脆弱的灵魂。
“你怎么知道我……”话到一半,姚安停住。不用问下去,她自己也懂了。
年轻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明明白白的。钟浅锡这样阅历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在撒谎呢。
这让姚安本能地感到恐惧。
即便钟浅锡证明过他是值得信任的,不止一次。
姚安不开口,钟浅锡也就安静地站在她身旁,没有催促的意思。他一向很有涵养,从来不会强迫任何人做决定。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等待的。
很快,叮铃铃。姚安的手机再次响起,划破沉寂。
苏粒的名字在来电人那一栏上一闪一闪,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连短信都懒得发,干脆直接打电话过来。
“我想你该回去了。”钟浅锡看见了,善意地提醒。
见姚安没动,他随手解开西装外套,递给她:“披上,也许好些。”
有了外套的遮挡,裙子的肩带就会被盖住。那些和正品不一致的印花,自然也就看不见了。
这样的体贴,姚安没有在第二个男人身上见过。
她醒过神,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衣服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
钟浅锡冲她笑了笑,没言语。
姚安好像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钟浅锡留在了走廊上,看着她走远。之后漫不经心地掏出烟盒,回过头,重又望向那片暗涌的海。
饭局接近尾声,宴会厅的椅子上已经空了一片。不少人去了露台,据说那里会有瑞恩精心安排的烟火表演。
苏粒一见姚安回来,立刻埋怨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连电话也不接,担心死我了。”
而在看到朋友身上的男士外套后,苏粒更是出离震惊:“这是从哪里来的?”
“身上冷,借了一件。”姚安含混地说。
苏粒刚要继续追问,先前的那个白人女生已经远远地朝她们走过来,看上去是要继续没完成的对话。
姚安急忙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生怕对方看出裙子上的破绽。
动作太大,这下连苏粒都察觉出不对了。
“安,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怎么会在洗手间呆了那么久,一出来脸色白得吓人,还因为怕冷、借了旁人的衣服。
“有点。”姚安随口说道。
等等。
话到这里,她忽然灵光乍现,好像找到了逃脱的对策:“我好像感冒了。”
“天呐。”苏粒急忙摸了一把姚安的额头,又比了比自己的温度,“摸着不发烧?”
“可我的头很晕。”姚安心虚地问,“我们现在……能回家么?”
按照原计划,两个人是要在别墅里看完烟火、过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走的。但眼下这个地方,姚安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当然!”苏粒答应得很爽快,“身体第一,我去和瑞恩打个招呼,咱们这就回去。”
姚安内疚之余,悄悄松了口气:“谢谢,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说完和白人女生挥了挥手,连道别的话都顾不上说,就逃也似的穿过大门,往车道上去了。
……
回程已是凌晨,路上不堵。苏粒怕姚安头晕吐在车上,愣是把奥迪开出了法拉利的架势。
“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姚安怎么可能睡得着。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她被折磨得心慌,恨不得每隔几秒就要抬起手,试一试自己的鼻子有没有像匹诺曹一样变长。
一路过弯加漂移,好险没被交警抓住,车子最终停在了高级公寓楼下。
苏粒:“要不要我上去陪你?”
姚安马上摇头:“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好吧。后半夜发烧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看急诊。”开走之前,苏粒想起什么,又嘱咐道,“Dimi的事情你先别着急,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说。”
话虽如此,那架势像是已经一锤定音,只等姚安痊愈之后联系上设计师,就要买票去意大利了。
可见所有的逃避,都只能是暂时。
“好。”姚安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望着奥迪车开走。
而距离她真正到家,还有三十分钟。她得从这处根本不属于她的高级公寓,回到丹桂大街上的那间小阁楼。
洛杉矶老城的治安一向糟糕透顶。
凌晨一点,年轻貌美的女孩独自行走在这样的社区,无异于一场噩梦。
——才到路口,一个流浪汉就裹着破被子从草丛里钻了出来,高举双手冲姚安挥舞。他嘴里胡乱喊着什么,口齿不清,像在发疯。
姚安怕惹上麻烦,连大气都不敢喘,急忙加快步伐。
没走出多远,又看见路灯下聚集了几个满是纹身的男人。
他们正在吞云吐雾,空气里弥漫着da ma燃烧过后的焦臭味。兴许是吸嗨了,冲她吹起口哨:“嘿,美人!”
姚安胳膊上每根汗毛都“唰”得竖了起来,干脆拔足狂奔。
“跑什么,来吸一口!”身后传来不怀好意的大笑,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
200英尺,500英尺,1300英尺。
短短三四个街区,却比逃生电影里要恐怖的多。因为这是真实的生活,一旦被拖进暗处,根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快点,再快点。
肺叶因为缺氧变得火辣辣的,腿上沉重得灌了铅。姚安只管往前跑,嘴里发苦。牙齿咬得太紧,隐隐透出血腥味。
终于。
砰!
姚安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屋,慌乱地把门甩上,拴好链锁。她跌坐在单人床上,疯狂喘气,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
“几点了,吵什么!Stupid B**ch……”隔壁住了一对脾气暴躁的夫妇,英语骂完又换成西班牙语。
几乎是同时,放在兜里的手机也疯狂震动起来。
【嘿!姚安,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劳伦斯,今天聚会上的女生。】
【听苏粒说,你的身体不舒服?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如果方便的话,我的姐姐想询问你,那件衣服……】
英文字母每个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好像成片的蚂蚁在爬。
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姚安把手机扔到一旁,整个人忽然开始无法抑制地发抖。上下牙碰在一起,咯咯打颤。
是她活该,是她自作自受。
但该怎么办?
有没有人能帮帮她?
姚安茫然地把额头抵在膝盖上,手指紧紧抓着身上的西装外套,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高定面料很脆弱,轻易就被揉出了褶子。
啪嗒。
一张名片从衣服侧袋里掉了出来,伴着熟悉的雪松香,落在地毯上。
月亮隔着玻璃窗,看到了这一幕。
可惜它太小,太暗,照不亮一方陋室。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背过脸,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钟浅锡是在一天后抵达沃斯堡机场的。
达拉斯下着小雨,比洛杉矶要冷。老同学克里斯坐着新买的幻影,接他去高尔夫球俱乐部。
“你要的那块地,在老施密特手里。那个德国佬知道下面有天然气,嘴硬得很,根本不松口。”克里斯从车上的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拔开木头塞子,“09年的阿尔巴利诺,来点吗?”
钟浅锡拒绝了:“今天是礼拜日。”
不能喝酒。
“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得学校的那些狗屁规矩。”克里斯被口水呛得咳嗽起来,“不会连莱特先生当时怎么说的,你也没忘吧?”
“‘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处;无论哪一件,我总不受它的辖制。’” [1]
“我的老天,你竟然还真记得!”
钟浅锡当然记得。
这是他学到的最好一课。
“不过说真的,德国佬的硬骨头就别去啃了。”克里斯见钟浅锡不肯喝酒,干脆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手段很多,不少人吃过亏。”
“总归要试一试的。”钟浅锡平静地说。
“我真是搞不懂你。靠家族信托也能吃一辈子,为什么这么拼?”
钟浅锡笑了,把酒杯从老同学面前拿走:“一会还要谈事情,我建议你也少喝一些。”
克里斯简直要啧啧称奇。
尽管从认识的第一天起,钟浅锡就克己得过分,好像把自律和禁欲印在了血管里。但遇上这样的时刻,克里斯还是不免觉得,钟浅锡才是个真正的赌徒。
“所以你已经有办法了?”
“是。”钟浅锡正要开口,手机屏幕亮起。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消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见一面吗?我想把外套还给你。】
语气颇有点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不知道来信人是谁,对方还郑重地空了一行用来署名:【姚安。】
克里斯凑了过来:“怎么回事?”
钟浅锡放下手机:“有只小鹿要落网了。”
“什么小鹿。”克里斯一脸懵,“你不是不打猎吗?
“偶尔。”钟浅锡指尖滑过坚硬的十字袖扣,温声回道,“只是偶尔。”
如果说飞机上递出一包纸巾,只是他出于教养的随手之举。那么姚安无声的泪水、牌桌上的坚持、圆不上的谎言,才是游戏开始的原因。
钟浅锡喜欢看自尊的灵魂堕落。
这让他觉得有趣。
而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
钟浅锡一向很有涵养,从来不会强迫任何人做决定。
因为没有必要。
——只要足够耐心,他想要的,迟早会自己跳进网里。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自 哥林多前書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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