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这个词太过宽泛。
见他应是不愿意细说,闻昭向来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人,“嗯”了一声后,又专注听起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宋连淮瞧见她并不在意,本是顺了他的意,可奈何总有些失落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一时莽撞,不甘心道:“你不想知道吗?”
这句无头无脑的话,惹得闻昭侧目而望,神情复杂道:“公子若想说,自己便说了,与我何干?”
他确实说话有些唐突了。
宋连淮后悔自己竟轻易被情绪左右,反省片刻后,补救道:“我也不是不想说,只是羞于自己一介小小驿丞,未入流的品级,说不出口罢了。”
驿站里的驿丞,的确地位低下,不过这也是解释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且和这里的一切扯不上任何关系的唯一方式。
原以为闻昭会一笑而过,不与他这区区驿丞过多言语。
可她神态平常,看不出有多大的波动,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公子何必自轻自贱。”
适应高处之后,她试着眺望远景,觉着这实在是理清思绪的好地方,“人各有志,志不在高低,一生所求,全心中所愿而已。”
清风扑面而来,她耳边几缕发丝随风而起,露出原本遮掩了半面的侧颜。她阖上了眼,下颌微抬,任凭风将她拥起。
她领口,袖口,甚至裙摆,都灌满了风,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清风带走,飞向那天外人间去。
一生所求,全心中所愿而已。
宋连淮的感官全都被这眼前之人所占据,好不容易才得空思考这句话。
他本想攀上云端,却被狠狠摔在泥地里,满腔文才无处宣显,将自己困于一隅之地,从此安于现状,不思进取。
原是他错了。
“公子?”
闻昭喊了好几声,才叫醒了宋连淮。
她刚才看见于贲等人从后宅出来,那包袱还扛在肩上,走的匆忙,掉了个东西在地上,他们也未曾发现。
自己下去怕是要摔死,她见此时风平浪静,想请宋连淮再带她下去一回。
不过一瞬,她被轻易带回了地上。
双脚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闻昭才感到了实打实的安心。
掉在地上的原是一个已经腐朽到不堪入目的木块,她想捡起细细观察,刚一抬手,木块中涌出大量白蚁来。
她吓得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宋连淮硬朗的手臂。
“白蚁蛀蚀木材,不知道他们这些工匠要干什么。”
低沉朗润的男声自头顶传来,两人靠的太近,她似乎还隐隐能感受到宋连淮胸腔的震动。
闻昭默不作声的往旁边挪了几步,道:“许是冲我来的。”
“我先送你离开吧,待太久的话,容易被发现。”
宋连淮将她带到后门,见没有旁人在,招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闻昭还有些事没有搞清楚,想着宋连淮毕竟是个驿丞,经常在县衙里面走动,也许还知道些内幕,试探问道:“刚刚我听他们说到……油灯是证物?和新知县有关吗?”
宋连淮心中一紧,眼神飘忽,强作镇定,“油灯能是什么证物,应是你听错了。”
和那日在营造阁前一样,他这副模样,就是在撒谎。
她没再问,临转身前,又回头,问道:“公子可否告知名字?”
必然不能说真名。
“杜淮。”
借一下杜仲的姓,用自己的名,应该也不算骗了姑娘。
刚关上后门,身后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
宋连淮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与谁听,道:“这女子甚是貌美,明日便成亲可好?”
窸窣声顿止,果然兵不厌诈。
杜仲觉着自家少爷这招实在高明,道:“少爷有话直说就是。”
“你去查一查这陶明立究竟在谋划什么。”
宋连淮严肃起来,总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要是陶明立单单为了要给他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来,这般拙劣的手段,倒不是他的风格。
这件事,只能是所有事件的前奏。
又听闻昭言语,似还跟建造权有关。
三日之期,这些工匠不好好在家里准备,反而和这陶明立来往密切,要说没关系,他都不信。
最关键的是,只关乎他一人也就罢了,却不慎将姑娘也牵扯了进来。
“从陶明立那边查起,可能不妥,”待在京城多年,杜仲深知这些个朝廷命官心思有多缜密,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少爷可还有什么线索?”
“那就查今日来县衙的人。”
那些工匠都是百姓,想来也没有藏事的把戏,蛛丝马迹,一查便知。
可宋连淮能想到的事,陶明立未必想不到。
恐怕那些工匠早就成了他的人,半个字都不会吐露出去。
“属下有一计。”
杜仲娓娓道来,“少爷今日救的这个姑娘,营造阁的新掌柜,也参与了建造权的竞争,属下早有了解,少爷断定姑娘会赢,才出此难题。若是能让她输掉建造权,那些工匠也许会露出马脚。”
“……”
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能悄无声息的探得消息。
宋连淮想起姑娘说的话。
她的一生所求,会是什么。
“……不必。”
“少爷……”
杜仲以为他是心软,想再劝几句,被拦了回去。
“全他人所愿,”宋连淮顿了顿,唇边弯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是我毕生所求之一。”
明明早上还在自怨自哀,不过半天的功夫,心境竟有了如此转变。
杜仲心中诧异,想起宋连淮含笑送走的那个姑娘。
“你顺着这两条线去查就好。”
宋连淮摆手示意他退下,又连声招回。
“还有,那个油灯,”自从昨日撞坏之后,宋连淮便一直耿耿于怀,“你把它修好。”
“……?”
杜仲猛然抬头,之前自家少爷锦衣玉食,用的东西都是顶顶豪奢的,从来不留半点无用之物,怎的今日为一盏老旧油灯让他这个暗卫去当修理工了。
转念一想,少爷昨日回县衙时,在小巷里与一女子撞了个满怀,油灯磕碎在地,成了陶明立用来诋毁他的证物。
再怎么说。
也应该是为了自身清誉修灯吧。
安慰好自己后,杜仲才舍得告退。
三日之期,已浪费了许久。
闻昭将抽屉里的图纸展开,指着上面画的精细的结构,道:“阿庆,你去寻来这些木块,打磨后拿给我。”
阿庆默念了些数字,颔首跑了出去。
“姑娘不必着急,这只是三日之期第一日。”
这一整天,闻昭都没有歇息过,着实让铛梨着急。
“我要做的这把榫卯结构圈椅,有三十多个榫卯部件。”
闻昭眉尖蹙起,临近深夜,夜色深浓,桌上堪堪点着一盏油灯。
窗外有风徐徐,灯火摇曳,映在她面上,明暗交织,光影错落。
“那做一把简单的就好了,”铛梨拿来一件挡风披肩,轻轻盖在闻昭身上,“姑娘何苦为难自己。”
“我说了,”也只是片刻松懈之后,闻昭又打起了精神,“师父的建造权,我一定要拿回来。”
椅面和通腿之间的卡口工艺,可以使椅子更加结实牢固。
正因如此,闻昭特地在这上面下了功夫。
阿庆要拿回木块还得一段时间,闻昭索性整理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起什么后,她向铛梨道:“我让你成事之后就回营造阁,你有没有探得什么有关宁家的事?”
铛梨差点忙忘了,经这一提醒像打开了话匣子。
“宁家在通县,虽与锦江一同地处湖州,也是南辕北辙,宁小姐来这一趟恐怕不容易。
我问过了宁小姐留宿客栈的小二,他说宁小姐只定了两件普通的厢房,一间给车夫住,自己跟一个婢子住一间。”
一口气说完后,铛梨又道:“这宁小姐家是当地响当当的富商,穿着又华贵奢侈,怎的在随行人员与住宿上就减少了这许多开支?”
确实不太正常。
闻昭与宁家交情不多,也只是跟着师父回去过那么一两次,那时候宁千暮和她一般大小,幼稚孩童。
忽然记起来,印象倒不是很深刻了。
闻昭思虑道:“你有听到……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吗?”
“宁小姐从咱们这儿离开后,应该没有立刻回到客栈。客栈又不远,用不了一个时辰,而当我寻到客栈时,宁小姐才刚回来。”
她与铛梨先是逛了街,后又跟着于贲去了县衙,这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之多。
宁千暮,果然是有事瞒着她们的。
不然也不会宁可看着她离开,也不愿意跟她说其中因由。
宁千暮一个千金小姐,费这劲来锦江找她要钱,怎么说怎么不合理。
“宁家事呢?”
宁家声名显赫,要真出了什么事,锦江这里也肯定会有些风声。
铛梨摇摇头,“这宁家的事倒是半点没听到,我也试着和路人聊过几句,得到的回答都是‘宁家安富尊荣,无事发生’。”
难道真如宁千暮所说,她是为了拿回梁芹有价值之物,留存于心吗?
“姑娘已经拒绝宁小姐了,咱们也跟宁小姐没有了交集,不必太关心。”
铛梨替她掖了掖披肩,道,“眼下还有好多事呢,姑娘这边愁,那边也愁,身子哪里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