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日出雾露馀,昏黄色染了半边天。
许是昨晚入睡前疏忽,窗户并未关严,一前一后煽动间,让晨风钻了空子,扑了进来,推动纱帘慢慢蓬起。
纱帘起伏间,攀上了一只微微蜷缩的手。感受到痒意后,葱白指尖颤了颤,敲点着底下压着的数层染墨宣纸。
窗户“吱呀”一声,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五感逐渐被唤醒,闻昭锁着眉,极为不情愿的睁开了惺忪的眼。
又忘了回房睡觉。
整整三天,她几乎没有合过眼。只有昨日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她才依着自己的困意,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
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天亮。
左手被压到酥麻,手背还泛着薄红,与侧颜一致的颜色。
起身时,不知何时覆在背上的披肩落了下去。
她这才感觉到了冷意。
闻昭俯身关窗,余光扫到旁侧放着的榫卯结构圈椅。
应是阿庆和铛梨替她做了最后的收尾。
自第一天过后,她听了铛梨的意见,选择闭门不出,规避了好些麻烦事,专心致志为建造权造椅子。
今日便是交差的日子。
闻昭对自己制作的东西向来有几分自信,完成任务后,精神松快了许多,准备回房洗漱,换件干净的衣裳,午时便去县衙。
“姑娘这么早就醒了。”
本准备巳时再叫醒姑娘,去熬了碗热汤的功夫,姑娘便已经醒了,铛梨将那还冒着热气的碗放在一旁,拾起团在椅子上的披肩朝闻昭走去。
“姑娘和夫人倒是一个性子,”她边用披肩裹住闻昭的身子,边愁眉苦脸的嘟囔着,“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也就罢了,可苦了我们这些关心则乱的人。”
眼见自己要被裹成一个球来,闻昭哑然失笑,道:“不熬这些个夜,怎么做完这把椅子?总得舍去些什么,才能得到想要的。”
“姑娘先把这个喝了。”
铛梨重新将那碗热汤端了过来,舀起一勺虚虚呼了口气,吹凉了些,递到闻昭嘴边,“这是我和阿庆去药铺开的药膳方子,补身子用的,据说很有效果。”
姑娘不听劝,他们只能寻求旁的东西,来弥补一些。
闻昭接过,抿了一小口那看起来还算有食欲的白粥,笑道:“自是不错的。”
刚舀起第二勺,前堂朦朦胧胧传来些动静,将二人引了过去。
莫不是又有人来捣乱,偏偏挑这节骨眼上。
闻昭想着,也顾不得要洗漱换衣,直接走了过去。
那喧哗倒不是在营造阁里,而是自紧闭着的门外传来。
阿庆见了闻昭,脸上密布的愁云散开了些,身子还抵着门,连忙道:“姑娘,外面来了好些个百姓,说要找夫人,说什么夫人害了好几条命,要来讨个说法!”
梁芹已经去世三个月了,她又因为建造权和其余工匠闹到了县衙,想来这锦江城内无人不晓,怎会有百姓此时寻来。
还说着这么空口无凭的话。
闻昭觉得蹊跷,又问道:“你可还听到什么?”
“我——”
话音骤然停在半空。
门外的百姓拿了一根大木桩,一股劲撞开了大门,阿庆承受不住,被撞飞在地。
那群百姓乌泱泱恐有二十余人,皆愤慨激昂冲进营造阁,为首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妇女,站在闻昭身前,更显闻昭瘦弱娇小。
她左顾右盼寻不到目标的影子,视线便落在了还茫茫然的闻昭身上,见对方是个弱女子,好声好气了些,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闻昭镇定道:“我就是掌柜。”
“呸!”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恶狠狠道,“你们掌柜分明是那个自高自大、满口胡言的妇女!你们若存心要藏她,我们翻遍整个营造阁,也要把她找出来!”
这些应该不是本地人,却又对梁芹处处诋毁。
闻昭皱起了眉头,饶是听不得这些污秽之言,也没有乱了方寸,道:“我就是掌柜,有什么事找我就好,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为你们解决。”
师父已然去世,总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要受人非议,不得安宁。
门外还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正兴致盎然的朝里面探头探脑。
这次胖女人还没开口,其余百姓参差不齐大喊起来:
“你负责?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能负责得起十几条人命吗?你拿什么负责?”
“要么把梁芹交出来,要么我们现在就砸了这破店!”
“黑心店铺,净干些不正当的买卖,还与她周旋什么,现在就砸了最好!”
“……”
闻昭听得云里雾里,为防着他们真的把铺子砸了,一片混乱中想了个拖延时间的法子。
“既然你们那么想见前掌柜的,不要急,”她平静道,“前掌柜一大早便外出采买了,不如你们留一个人来守着,其余人先行回去,这样自己家的事物也不耽误。”
他们交头接耳商议过后,一致决定让胖女人留下来。
可他们也并没有打算走,只道:“我们回一趟家不容易,距离这里好些公里,怕是要断了腿,留我们去其余地方才好。”
闻昭抓住了重点:好些公里。
没有提及到别的地方,应是在锦江城内;距离这里很远,且她与师父去过的地方,只有一个。
汶河。
难道是师父在那边造的桥出了问题?
“你说你是新掌柜?”
胖女人一脸不屑的打量着她,“那女人应该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就这么急着培养下一任,看来真是心虚的躲起来了!”
“我不知你们所为何事,自然不能为你们解决问题,”闻昭将胖女人带到后堂,面对面谈话,“你们有事,只管细细说来,若真与我们有关,我们定会为你们解决。”
其余人统统待在了院子里,让阿庆安抚着。
一张嘴总归敌不过几十张嘴,这样她才能套出些话来。
胖女人似乎是一夜未眠,眼底淤青深重,头发也乱糟糟的,衣裳像是在水里浸泡久了,现在半干不干的,腥膻气漂浮在空气中。
听得闻昭如是说,后堂也只有她们二人,是个适合倾诉的地方。她一改刚才的疾言厉色,女子柔情尽显,眼角泛出了些泪花来。
“我可怜的儿……”
她声音颤抖着,逐渐哭出了声,一只略显肥腻的手捂紧了嘴巴,仍有哭声外泄。
“他昨夜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偏要和些毛头小子去汶河桥上玩耍。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半年来都好好的,唯有昨晚……”
她哭得更撕心裂肺了些,“唯有昨晚那桥塌了,我儿葬身汶河,等我得了消息赶到时,我儿尸身才被好心人捡了上来,眼睛还没闭上,满肚子的水……”
闻昭听得此事,耳边嗡嗡作响,愣怔在了那哭天抢地的嚎叫声中。
那汶河桥,可是她与师父一同建的,怎么昨儿个就塌了?
用的木材,建造结构,应该都没出任何差错才对,师父建造多年,有的是经验,也没听说其余建筑坍塌,唯有这汶河桥不结实。
“我只想给我儿讨个公道,还有外面那些苦命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儿才来这里找梁芹!”
胖女人模样愤恨,转而向闻昭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懂我们这些失去至亲之人的感受!要是你懂得哪怕一分,如今早就叫人将梁芹抓回来了!”
火势逐渐燃到了自己身上,闻昭还没想清楚前因后果,又见胖女人实在可怜,缓缓道:“我师父已于三月前病逝。”
失去至亲之人,她又何尝没经历过。
那撕心裂肺,飘渺无依的感觉,每每提到一次,就如同有一根又粗又尖的针,狠狠剜着自己的心头肉。
她也实在能共情,这胖女人与其余百姓。
胖女人似还不信,闻昭又道:“你可以去街上走走,其中真假,一问便知。”
慢慢地,胖女人能喘过来气,用手帕擦拭着脸颊上两道清晰的泪痕。
“当年修筑汶河桥时,我也陪在师父身边,只不过我当时体弱,走哪都围着面纱,你们才认不出我。”
那年修汶河桥,刚好赶上换季,她又是个爱生病的,师父舍不下她,只能在做工时也带着她。
闻昭忍不住酸了鼻子,道:“虽然师父已逝,但我确信,师父当年建造汶河桥时,并无半分不妥当之处。”
梁芹一生清正廉洁,怎能在死后留下这等骂名。
而且她实在不相信,师父这样认真的人,会有任何疏漏之处。
“我继承师父衣钵,学这建造之术已有数年,我可以跟你们去汶河桥看看,找出桥塌因由,一定不会让你们的亲人负屈含冤。”
她斩钉截铁道,见胖女人面色犹豫,便知这番劝慰已有了效果。
不仅仅是为这些可怜人。
还为了师父。
胖女人最终应允了她,出门与其他人如实相告。
铛梨早已被这阵仗吓破了胆,慌张问道:“姑娘果真要去汶河了?万一那里的百姓不肯信服,姑娘恐怕会身处险境。”
这汶河,是必须要去的。
她望了望四周,看到那孤零零放置在一旁的榫卯圈椅。
这人间事,总也想不出两全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