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宋连淮这三言两语安抚百姓,定是不能够的。
早在决定去为姑娘解围前,他就已经让杜仲在之后以陶明立刺史的名义,让他们二人共同查案,如此才能让百姓信服。
两人并肩而行,在汶河附近查探线索。
半月大雨洗刷,徒留一晚的痕迹。
闻昭在附近踱步,看着汶河桥的断壁残垣出了神。
材料若没有错,师父也定不会在建造结构上有任何纰漏,如此说来,近日来过汶河,且有作案动机的人,只有宁千暮一个。
虽说宁千暮不通建造之术,宁家世代从商,难免不会涉及此处。
这种种线索,倒是都指向那一个人了。
她垂着眼,神色有些动容,转而又坚毅起来。
怎能如此武断。
她心底永远对师父及其家人有几分偏袒,就算是默默有了判断,波及他们,她也会独自找到证据将心底的猜测推翻。
“姑娘。”
宋连淮见她立于岸边久久未动,思及她的情绪,从另一边走过来,道:“可有什么发现?”
自己敬爱的师父忽然成了众矢之的,又因为师父翻案而饱受非议,换做谁,定都是不好受的。
闻昭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个线索告诉他,对视许久后,她终犹豫不决,默默摇头,“……并无。”
救命恩人也好,替她解围也罢,总都是比不上师父重要的。
然而宋连淮也不知有没有看出她有所隐瞒,将自己的推测统统告诉了她。
包括陶明立可能也参与其中。
以一个驿丞的角度。
闻昭细细听取,不禁对他所说之事感到好奇:“你果真与那县衙熟悉?且不说推测对错,光是其中内幕,一般人都无从知晓。”
宋连淮一时无从说起,顿止后道:“我与那新知县是老相识,自然知晓。”
他和他自己是老相识,应该也不算唬人。
“那你可有见过他?比如,他强抢民女那件事是真是假?”
这事是真是假,闻昭早有决断,当宋连淮抛出另一条关于陶明立的线时,使得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有了交集。
其实细细想来,其中蛛丝马迹无处不在。
一条线在她这边,先是宁千暮上门,提及汶河桥,索要银两,后是她跟随其余工匠进入县衙,看他们进出后宅行迹古怪;
另一条线在宋连淮那边,先是新知县被污蔑强抢民女,陶明立提前巡查,后也与她一致。
既然后半段重合,为何前半段却看似毫无关联?
不过从始至终,有一条线贯彻始终。
城中工匠。
未等宋连淮回答,她找到其中缺口,道:“三日之期已到,今天是该交差的日子,县衙可有来人?”
早上得知消息匆忙,宋连淮忘了这茬,“我们天还未亮就赶来了,那些工匠应该到了。”
转念一想,他问道:“姑娘可是放弃建造权了?”
他这招五百斤造椅,本就是那日看她营造阁中陈设,认定她必定获胜,才出的难题。
要是姑娘没去,岂不一场空。
闻昭颔首,道:“总得有取舍。”
“姑娘努力这么久,必定能将那建造权夺回来,”这些时日,宋连淮常常会去营造阁附近走走,却总看不见她出门,只有个别人会出去寻些木材,他知道,闻昭这是片刻不歇的在赶工,“此时放弃,岂不可惜?”
他如此一想,种种情绪在胸腔内翻涌,化成了难捱的酸涩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眼前这飘若风雨的女子,定是在无人之时,一个人做了好些抉择。
“我放不放弃,凭心中信念。”
闻昭莞尔一笑,清丽脱俗,“一时舍得,只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两人于河畔谈心,天光大亮,落在旁人眼中好一番美景。
宁千暮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色,提着裙摆跑了过去。
“闻昭!”
闻声,二人同时回过头,只见来人步伐滑稽,脖颈上挂着的玉石项链随着她歪斜的步子不停晃动着。
闻昭惊讶道:“宁小姐?”
“听说汶河桥塌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宁千暮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出人意料的着急着,“该不会真的是我娘的错吧?”
闻昭不由得瞥了宋连淮一眼,而后淡淡收回目光,思索应该怎么言语,才能不惹宋连淮怀疑她有事隐瞒。
可宁千暮是个急性子,见她久未回应,又道:“哎呀,我前几日不该来找你要银钱的,行了吧?可以告诉我了吗?”
她下意识以为闻昭不愿意回答她,是因为前几天的争执。
这句话落在宋连淮耳中,饶是再迟钝的人,都该发现闻昭心里是藏着事的。
藏着不能告诉他的事,作为合作伙伴也不行。
眼前事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宋连淮如是想,侧目望向闻昭,眸中划过几分失落,转瞬即逝。
“你今晚还待在锦江吗?”
闻昭只想先拖延时间,往后再细说,“汶河附近有家客栈叫水云间,还不错,你去要间房住下,总不能露宿街头。”
言外之意是,你先去,我等会儿来找你。
宁千暮毕竟出生商贾世家,平日里商人间阿谀奉承的话听得多了,也通晓其中含义。
她显然是听懂了,只是不知闻昭为何避讳左右,便将视线放在近旁的宋连淮身上,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
少年身量高大,一头乌发被金冠高高挽起,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狭长的桃花眼,明明应是多情的,不知为何被眉宇间那股清冷气掩藏了七八分,看上去又像是个不好招惹的。
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用余光观察着身侧的闻昭,次数频繁到宁千暮也看出了些端倪。
原是如此。
宁千暮“嗯”了一声后,没有多说什么,便悄然走了开来。
她虽骄纵跋扈惯了,但最爱成全这人间情爱,甚至隐隐觉得——
一个少年傲气,一个如清荷明月,还真蛮般配的。
闻昭当然不知道宁千暮心中所想,见她如此轻易就离开,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中途有了这个小插曲,说不好她就此与宋连淮生了嫌隙,之后的合作也做不到了。
宋连淮驿丞的这个身份,打探消息还挺好用的。
她默默盘算,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将恩人当成了她破案用的“工具”,不免有些心虚。
“公子,”闻昭微微仰首,试探道,“可否去河中央拾取些木块来?我想仔细瞧上一瞧,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宋连淮神色平常,笑道:“当然可以,我去找县衙的人来。”
还好。
她心中默默道,这人是个神经大条的,可用。
……说好不能利用恩人的。
断木块在水里浸泡久了,变得有些饱满沉重,好几个人才能抬得上来。
闻昭见第一块已经上岸,迫不及待就要过去,被宋连淮制止:“他们还有的抬呢,等都抬上来再看也不迟。”
闻昭觉着奇怪,道:“你不用去吗?”
不是说刺史下令,都要抬吗?
“我自是……”
宋连淮意识到什么,及时将话咽了回去,转而道,“我自是要抬的,但是刺史已经命我与你一同办案,我得时刻在你身边才好,这种苦力活就免了。”
……好险。
要是此刻暴露,之前种种行为难以解释。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言。
那些侍卫将河里能搬的都搬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站成一排。
见他们还不离开,闻昭狐疑道:“他们……是在等谁的命令吗?”
宋连淮连忙道:“他们……搬累了,站会儿。”
说罢,他眼神示意那些侍卫赶紧离开。
要是一开始就对姑娘如实相告,现在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但也许藏起身份还是好事。
这样姑娘就能毫无顾忌的跟他相处,日后相交甚密也说不定。
“那些百姓怎么又回来了?”
闻昭刚要上前,便看到那些百姓推推搡搡又向这边走来,似是还拥着什么人。
“闻昭!他们半路拦住我,非说我是罪魁祸首,在那桥上动了手脚!你可得为我作证!”
宁千暮向来没见过这种千夫所指的阵仗,急忙躲在闻昭身后,指着那些围过来的百姓愤怒道,“胡言乱语!血口喷人!无凭无据的污蔑我,简直不可理喻!”
闻昭似能猜到那些百姓为何会怀疑到她身上,一时无言。
其实。
闻昭也很怀疑她。
与其现在为她辩驳,不如趁机观察形式,以套话为主。
首当其冲的就是刘婆,自闻昭问过她之后,她就去打听过这日日来看汶河桥的姑娘问了些什么问题,这一问,果然有所发现。
“若不是你,那你说,你为何日日来看这汶河桥,又为何到处打听梁芹从前建桥时的情况?”
刘婆十分笃定道,“定是你早有预谋,就想从别人嘴里发现汶河桥修筑时的漏洞,日日来观察,就想找机会拆掉整座桥!”
这番话乍一听十分有理有据,连闻昭都不得不信上几分。
可细细想来,并没有说到宁千暮有任何目的。
宁千暮急红了脸,道:“我……我日日……反正我什么都没做!”
这解释苍白的很,她立正身形,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玉石项链,道:“看清楚了,我是通县宁家的人,宁家是什么地位,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觉着胜券在握,骄傲道:“宁家世代从商,富甲一方,做事向来磊落,我有何理由坏了这桥?”
其余百姓顿时议论声纷纷。
刘婆冷哼一声,依旧不屑道:“听说宁家那位大小姐自小被母亲丢弃,无人教养,谁知道是不是长歪了呢?你又如何解释你近日所说所做?”
一下被戳到了痛处,宁千暮愣在原地,忘记了言语。
那血淋淋的伤疤被当众揭开,赤果果展露在众人面前,心底酥麻麻的痛霎时穿透全身。
百姓以为宁千暮已经无话可说,默认了这罪名,齐齐说要将她送到衙门去。
一时之间,风向已彻底偏在了刘婆那边。而在他们吵闹间,闻昭差不多已经知晓了宁千暮所作所为其中因由。
她踏前一步,挥袖将宁千暮护在身后,朗声道:“各位。”
百姓看出了她想要包庇宁千暮,索性一起骂了开来:“劝你三思而后行!如今真凶已经找到,就地正法也不过分!”
“就是!以为有人护着你,你就能恣意妄为了?”
“我并不是想要拦着你们,”哄闹声中,她的声音如泥沼中落入的一滴清水,“我想告诉你们,她究竟做了什么。”
此话一出,落雷般响亮。
宁千暮不可置信的看向闻昭:“就算你看不惯我,你也不能陷害我到此种境地,你到底……”
连宋连淮都有些惊诧,她当真会如此武断,连师父的亲女都不放过。
她想要告知真相,百姓自然不会阻拦,齐齐静了下去,唯有她身侧两人出声阻拦。
见闻昭并不回应,只顾直视前方,宁千暮抓过她的手腕,五指深深陷进了她的衣袖中,指尖泛起瘆人的白,怒目圆瞪道:“你不能这样做,你不会这样做,你记不记得你怎么跟我娘发誓的!”
后一句话蓦然尖厉刺耳起来,似要在用刀闻昭心头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闻昭当然记得。
她跟着师父回宁家看望宁千暮时,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宁千暮怯生生缩在宁家人身后,看着陌生的母亲,却不敢叫出口。
饶是心痛至极,梁芹后来也没有再留下。
只是拉着她们二人的手,在那海棠花树下,留下了让她们互相照应的誓言。
闻昭信誓旦旦,说一定会护着宁千暮,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
而那时,也是宁千暮第一次知晓梁芹离去的因果,对这个抢走她母亲,却说着要保护她的姑娘,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