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闻昭的暗示很明显。
宋连淮不得已联想到,前些日子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暴露了些身份信息。
不管暴露到什么程度,这个时候如果还信口雌黄的话,只能得到闻昭的冷眼相待。
思及此处,在闻昭迈出门槛之前,他终于下定决心道:“其实——”
成功叫住闻昭,他脑海里闪过无数句谎话,真假掺半的也有,只是都不太合理就是了。
闻昭还在等他开口,看他眉宇间凝起的迟疑,瞬间了然,他又如之前每一次,在精心编造一个自以为完美的谎言。
本还对他抱有几分期盼,此时全部落空。她合起难抑失望的眼,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姑娘。”
宋连淮大步流星追了上去,道,“我并不是有意隐瞒。”
而后,他极其认真的看着闻昭的眼,一副当真要坦白的模样,“我是锦江的新知县……”
闻昭神色一滞,思绪被这几个字搅得翻云覆雨,拨云见月的前一刻——
“……的弟弟。”
“……”
这答案真是意料之外的之外,她忍不住问:“新知县不是姓宋吗?”
之前在县衙与其余工匠商议建造权时,听县丞提起过一句。
只见宋连淮从容不迫的点了点头,“表兄。”
“……”
不知是他哄骗人有了技巧,还是这番话的确可信,闻昭一时间竟没纠出半分错来。
即便如此。
即便他说的是真的,身在县衙,替兄长查案,私自处刑依然残忍至极。
更别说闻昭一向对巧言令色之辈避之不及。
而如今情况是,她连宋连淮告诉她的身份真假都判断不出。
这样的人,万万不能与之深交。
“公子请回。”
闻昭还是决定下了逐客令,“若是无事,我必定不会再踏入县衙半步。”
“姑娘……”
“还望公子,”她曲身行礼,神色坚毅,似再也不能撼动分毫,“莫要让我为难。”
铛梨见两人似是不欢而散,一边帮闻昭研墨,一边试探问道:“姑娘,可是杜淮公子为难你了?”
自闻昭为宁千暮解围之后,宁千暮就再不见了踪影。踌躇好久,她才提笔给宁家写封信,确认宁千暮的安危。
“杜淮公子很好。”
她的笔迹苍劲有力,行云流水,没有片刻停顿,“只是,山鸟与鱼不同路,终是有缘无份罢了。”
“那杜淮公子提到的花朝节,姑娘还是去瞧一眼吧,”虽然不懂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铛梨却总有劝和的心思,“这个我知道,锦江的花朝节远近闻名,宁小姐曾经也带我去过。”
专程从通县赶来锦江看什么花朝节,想想便知道别有用心。
如今看来,怕是想见梁芹,却又傲头傲脑,只能用这个理由来“顺便”见一见。
“花有重开日,什么时候去看都一样,”闻昭停笔,将信塞进信封里,“你先去把这信送到驿站去。”
等县衙安抚好汶河百姓,这一阵风雨便会彻底过去。
闻昭待在营造阁的这些日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
其中有吹捧她的,说女子更比男儿强,巾帼不让须眉。
也有贬低她的,说若是没有宋连淮护在她身边,她定一事无成。
宋连淮在那些百姓眼中,就是一个陪在她身边的侍卫。
便也有将他们绑在一块儿评论的。
说二人郎才女貌,早有情愫,不久后便会修成正果。
有关他们的话本子也写了不少出来,胡编乱造,添油加醋的。
不忍直视。
闻昭只能说,要不是铛梨就喜欢搜罗这些来看,她就算知道自己也是里面的角色,也断然不会翻开哪怕一页。
也不知道宋连淮看了这些会作何想。
不过看他今日模样,应该并未察觉。
闻昭稍稍舒了口气,向后倒靠在椅子上,看到角落的榫卯圈椅怕是已经落了灰。
再大的波折,如今也越过去了。
怎么这些情绪,还藏在心里某一角,遇水则发。
“姑娘。”
铛梨刚从驿站赶了回来,手上拿了另一封信件,递给闻昭,道,“驿站里还有通县梁家送来的信。”
梁家是梁芹的母家。
不过已经好些年没有联系过了。
她认出了信件上独属于梁家的桃花印记,翻开折痕,迫不及待扫了过去。
“姑娘,是梁老夫人写的吗?”
梁老夫人是梁芹的母亲,也是相当温和恭婉的人,从前在梁家待闻昭最好的就是她。
粗略看完一页,闻昭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双手交叠将信件合上,缓缓道:“梁老夫人于下月设生辰宴,听闻杜淮公子与我在汶河桥一案中为师父正名,邀请我们一同去赴宴。”
铛梨完全没抓住重点:“梁老夫人的生辰宴,姑娘一定要去吧!姑娘尽管放心去,营造阁有我和阿庆在,保准没有任何差池!”
见姑娘不说话,半晌后,铛梨才反应过来,“哦……那姑娘,打算怎么邀请杜淮公子呢?”
这也是闻昭冥思苦想的问题。
不久前她才与宋连淮坦言,不再与其深交,现如今就来了这样的难题。
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还赶的这么迟。
“姑娘……”铛梨小心翼翼的提意见,“后日的花朝节,或许是个机会。”
这绕来绕去,归根结底还是绕去了花朝节。
但闻昭已经严词拒绝宋连淮的邀请了,如今再提起,是否荒唐可笑。
“……我即刻修书一封。”
面对梁家邀请,闻昭不忍拒绝,只得有这一个法子,“你帮我送到县衙去。”
“啊?”
铛梨还没见过自家姑娘有这样直白的做法。
“送信时,你就说,”闻昭显然还没有完全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尽力语气舒缓道,“诚邀杜淮公子,两日后前往青门石窟一叙,有要事相商。”
宋连淮回了县衙后,后宅刚迈进了半步,李允文不知哪得的消息,立刻命人送了一沓又一沓厚厚的账目来。
刚被姑娘赶出了门,又来这些麻烦事扰心,换做谁都窝火憋气。
宋连淮当机立下大手一挥,将这些事全部推给了一旁与他对座下棋的杜仲。
勤慎堂装修简单雅致,地上铺着图案素净的绒毯,正堂用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隔开,两人在里堂对弈。
杜仲听见这无所用心的敷衍塞责,两指间的白棋蓦然落入棋盘中,未来得及重新拾起,被眼疾手快的宋连淮抓住漏洞,满盘皆输。
“……”
杜仲神情复杂,屏退四下,肃然道:“少爷如此急功近利,是否有违府中家训?”
宋连淮不急不躁,即便赢了棋,也不如往常般自得其乐,反而总有意无意的紧着眉,一股郁气团在四周,经久不散。
“有什么所谓。”
他忽而笑了一声,郁气散开了些,对杜仲道:“锦江后日有花朝节,在青门石窟举行,你帮我去找个由头,延后几日再开。”
杜仲茫然道:“花朝节是早年流传至今的传统节日,岂是说干涉便能干涉的了的?”
这话倒不假。
宋连淮想了想后,又道:“那便让它多开几日。”
“……”
棋局被宋连淮打散后,他也失了兴趣,了然杜仲的为难后,他试图想出来第三个办法。
既然这几日姑娘不愿与他同游,说不准过几日就允了。
如此想来,这花朝节势必要开在他们相约之日,才能达成宋连淮心中所想。
可姑娘的心思谁拿的准。
宋连淮看了眼杜仲,默默摇头。
这人就是个一成不变的木头,想也知道问他都是徒劳。
正郁闷想着,李允文那边的小厮又跑了进来,怀里揣着两封薄信。
有了他来送账本的印象,宋连淮觉得他只会送麻烦来,多余一眼都不想分给他,道:“李允文大人又有何事?”
这语气冰冷到几近寒骨,小厮心中打了个冷战,颤颤巍巍递上信件,道:“第一封信是从驿站送来的,李县丞让奴才即刻拿给您看。”
从驿站送来的,除过京城宋府外还有谁人会给他写信。
宋连淮冷眼扫过去,满篇的大仁大义,直叫他心底乏味。
“宋子午说,”宋连淮将信重新折起,扔进一旁焚着的香灰中,漫不经心道,“太子正在微服私访,近日有可能会经过湖州,让我去打个照面。”
未等杜仲应声,他又道:“且不说我与太子年少相识,私交甚密,自不用多费心去拉拢讨好。他这番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想让我借太子之手官复原职?这不间接意味着我向圣上妥协了?”
私下议论朝堂事,尚不避讳外人,言辞还如此大胆犀利。杜仲惊了一惊,眼神带着些警告意味示意小厮退下。
小厮也知道这番话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可手中还有一个烫手山芋,埋着头躬身递出信,道:“请各位大人谅解,这里还有一封信,也是李县丞说务必交给杜淮公子的。”
杜仲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杜……淮?”
只有宋连淮知晓其中原委,原本萎靡不振的神色,顿时透出些难以掩饰的期盼来。
那小厮依旧不敢抬头,继续道:“是,来送信的姑娘还捎了一句话,说两日后,愿与杜淮公子在青门石窟一聚,同游花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