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三年,通县,正值深春。
熟粉的花叶漫了大街小巷,骤然起风,卷起地上厚厚一层扑鼻的香,满城馥郁。
闻昭牵着梁芹的手,站在梁府大门门口。
她闻着这花实在香甜,抬起肉呼呼的脸蛋,扬着喜色,颇有些吃力的看着梁芹,道:“师父,我们捡了花回家做花馈吃,可好?”
她们刚到湖州不久,还未来得及妥帖安顿,就着一个破茅草屋睡了几夜。
次日一封家书招梁芹回府,也不知梁府是哪得的消息,回回都能准确知晓她们住在哪里。
彼时的闻昭只有九岁,她以为梁府就是梁芹的家,回了梁府,便是回了家。
可她看到梁芹苦笑着摇头,将她拉紧了些,道:“阿昭,师父不在你身边时,你要学会独立,不要依赖任何人。”
闻昭似懂非懂的应了声“好”。
入了梁府,整整三日,梁芹不知去了哪里,只闻昭一人被困在后院。
她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到院中细柳枝桠稀疏,与她在府外看到的那些似锦繁花相较,无比凄凉。
两行清泪登时落了下来。
忽然,一颗石子不知从哪砸了过来,骨碌碌滚落在她脚边。
闻昭抬起小手擦了擦眼泪,向四周看过去。
只见一个少年从那道将前后院连起来的巷子中探出了头,团团幽黑中,他灿然的笑格外晃眼。
他负手而立,隐约可见几支粉嫩的花在他脖颈处,随着他迈过来的步子摇曳。
闻昭紧张的站起身,不知所措的看着少年靠近。
那是她在梁府中,遇到的第二个对她绽出笑颜的人。
其余不论是小厮婢子,还是老爷夫人,都对她的存在嗤之以鼻。
少年说的大多话闻昭早已忘的干净了,当日情景她也回忆的不太清楚,只有少年递给她的那几支花,像落在浓墨书卷上的一滴艳丽染浆。
他音色尚且稚嫩,学着梁芹喊她道:“阿昭。”
蓦然回神,闻昭发觉所有人的目光竟都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她定下心来福身回礼,垂着眼道:“梁少爷安。”
梁裘眸光暗了一瞬,随后便与梁老爷和梁老夫人一同议论起这些日子的家长里短来。
闻昭暗自松了口气。
梁裘是梁芹的弟弟,按礼数辈分,闻昭当称他一句“舅舅”。
只不过当年初遇时,闻昭叫了三天“阿兄”。再论起别的称呼,两人都不自在。
不过站在一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宋连淮,不知道闻昭这般顾忌是为何,只觉心底泛凉,一盆冷水从头顶狠狠浇了下来。
他整日寡言,直至晚宴。
梁老夫人八十大寿,光地方贺礼就堆了满满一屋子。本应大操大办,被寿星以喜爱清净为由拒了回去,最后参加寿宴的人只剩宁梁两家。
宁老夫人告病,宁家除过宁老爷和宁千暮,其余人都不在通县城内。
满共不过七人,倒更像是家宴。
虽是如此,该有的排场必不会少。梁家为城中大户,寿宴若不办得光彩些,免不得叫旁人看轻了去。
酉时入宴,薄日西沉,梁老夫人特地喊了戏班子来。
宋连淮作为梁家上宾,坐在离主座最近的地方。
本来其后应该依次是闻昭和宁千暮,长辈坐在对面。
闻昭觉得席位安排并无不妥,毕竟宋连淮初来乍到,需要她在一旁帮衬一二。
等待长辈入座期间,闻昭坐在席位上,指骨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案,眼一斜,看到那片橙黄天幕下,宋连淮和宁千暮站在一起,两人背对着宴会厅,不知在说些什么。
指尖停顿片刻,她试图从二人动作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宁千暮今日穿了件淡绛纱衫,镶着滚金色云纹边,金色腰带掐着她的纤纤细腰,明媚端庄,又多了一丝傲然凌厉,与她的性子很是相配。
再看旁侧的宋连淮,男人一如既往的玄黑锦袍,竟也装饰着几缕金丝。墨发用绸带挽起,清贵淡雅的气质尽显无疑。
两人站在一起,黑红相衬,金丝为辅,妥妥市井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
闻昭收回视线,抿了抿略有些干涩的唇,想着。
宋连淮和宁千暮莫不是早就认识。
早晨她一出门,便看到他们不知说过了什么,气氛有些怪异。
如今又凑在一起,如此亲密……
什么亲密?
闻昭猛然回神,顿觉脸上烫的厉害。
恰好这时,那抹红色停在了她身旁,宋连淮却是直接从她面前掠过,坐在了她旁边的席位上。
她还未张口,听得头顶传来的声音:“闻昭,我和你换个位置。”
宁千暮的神色似乎极为不耐,补充了一句:“不要多想,我只是想离祖母近一些。”
闻昭茫茫然道:“换位置?”
她下意识转过头,看向旁侧的宋连淮。
宋连淮并没有看向这边,相反,他镇定自若的斟了一杯酒,对她们的话状若未闻。
“换吗?”
闻昭垂下眼,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了许久,轻轻颔首。
长辈依次落座。
好巧不巧,闻昭正对面坐着的就是梁裘。
那戏班子也进了府,前院吵吵嚷嚷,在这特殊的日子里,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可闻昭只觉着,心中平添了几分烦躁。
婢子挨个为他们斟酒,上了几碟下酒菜。
有个婢子手忙脚乱的,竟打翻了宁千暮桌上的酒杯,酒水潺潺淌下,沾湿了她的裙摆。
宁千暮恼着将婢子斥了下去,在腰间摸着什么,始终没摸到。
闻昭想起自己还随身带着那块碧绿色的手帕,是宋连淮曾经给她的那块。
她精准的摸到了那块布料,指尖蜷缩,正要将它扯出来,便看到宋连淮不知何时已经将手帕放在了宁千暮的桌案上。
依旧是青绿的,与她的似乎一样,又似大不同。
不知为什么,格外刺眼。
闻昭又默默松开了手,看这小巧酒杯中,她此刻的神情。
眉头紧锁着,许久未舒展开。
梁老夫人这才姗姗来迟。
她换了喜庆的大红色,咧着嘴边问候,边往主座去。
所有人都捧起酒杯,依次向梁老夫人贺寿。
闻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余光触碰到了对面的梁裘,对方弯了弯唇,举起酒杯,示意共饮。
若是在往日,闻昭滴酒不沾,定会婉拒。
可她今日不知怎么,心里闷闷的,很是不畅快,对旁的提不起兴趣来,对这酒水倒是多了几分依恋。
二人举杯,空中对饮。
晚宴还没正式开始,此时只是小酌一刻,待到梁老夫人回过贺礼,让戏班子进来,才能上菜。
似是看出闻昭心绪不佳,梁裘迟疑片刻,指了指宴会厅外。
闻昭一愣,看了看主座上乐开怀的梁老夫人,尚没有心思管他们去往何处。
趁这个机会去叙叙旧,也不是不可以。
暮色渐浓,天空由橙红变为淤紫,继而染上墨黑。天边明月,弯弯高悬。
前院也有一处僻静的凉亭,二人前后脚出了宴会厅,于屋外相伴而行。
梁裘看到闻昭脸颊上晕开的两团坨红,知道她定是吃多了酒,问道:“阿昭今日可是有心事?”
这几年间,两人虽然鲜少见面,但因为很是熟稔,几年后再相遇,也如当年一般,相处间安适如常。
闻昭摇摇头,扬首道:“阿兄。”
“你为什么要叫我‘阿昭’?”
这是她在早晨之后,便升起的一个疑惑。
闻言,梁裘有些意外,道:“自然是我与你自小相识,又是……”他顿了顿,将那句“同家”咽了回去,转而道,“多年好友,叫小字很正常。”
“你是学着我师父叫的,是吗?”
“算是。”
梁裘有些不想承认,当年在后院见到阿姐经常挂在嘴边的孩童后,他明知道这算是他的侄女,却还是骗闻昭说,他是兄长。
区区称呼,只要两人都不介意,便也无甚所谓。
“那若是,”闻昭不知该怎么委婉的问出口,道,“认识不久的男子这样叫别人小字,是否逾矩?”
“又或者,是何含义?”
闻言,梁裘察觉到了什么,答非所问道:“男子?是与你一起为阿……梁芹争得清白的那个?”
闻昭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前些日子关于锦江的事,梁裘所闻颇多。
“那男子样貌上佳,气度不凡,是为良配……”梁裘没回答闻昭的话,低语呢喃。
“阿兄!”
她听红了脸,将声音压低,道,“阿兄莫要胡言乱语。”
“就是不知家世如何。”
梁裘笑眯眯说着,活像一只暗藏心机的狐狸,“要是家世也好,阿昭嫁过去,我便放心了。”
闻昭不知道梁裘是怎么凭借这一个问题联想到这么多事的,面上燃着的火烧云让她再无暇去想别的事,道:“阿兄为何会想到这般……”
忽地,她眼前浮现出了傍晚的景象。
不过一瞬,她便又不痛快了些,沉声道:“我不是来找阿兄说笑的。”
叫不叫小字,左右不过一个称呼,本不用放在心上的。
闻昭对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些诧异,竟放着正事不干,想些无关紧要的。
她重新问道:“阿兄,梁氏商会可有大事发生?”
梁裘的笑意淡了下去,颔首道:“确实……”
“嘭!”
声音被西边的一声巨响打断,似是巨石自空中砸下。
而后脚步声急踏,柳林夜风乍起,混着杂而尖的吼叫声: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