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峙话里有话,梁又橙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道也没法回应。
不过裴峙似乎本来也没指望她会回答。
他今天是开车来派出所的,此时走到停车的地方把车开过来。
裴峙先把喝得烂醉的曹培峰和八戒背到车上,然后打开车门让梁又橙上去。
先送八戒到家,裴峙又将车开到了东区的别墅群。
曹培峰已经处于喝断片的阶段,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在说胡话:
“又又,你家的新司机好帅啊,反正咱俩住隔壁,明天我去你家找你,还坐你家的车一起上学啊~”
“……”
曹家别墅隔壁,一幢敞亮的联排别墅正亮着灯。
二楼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上,被晚风吹得随处张扬。
最右边向阳的房间,以前是梁又橙的衣帽间,一阵钢琴声悠扬从里面传来。
所以,现在应该是被改成琴房了吧。
梁又橙目光收回来。
“我现在住鹏程佳苑,可以送我去那里吗?”
两人一路无言。
半小时后,车停在鹏程佳苑门口坑坑洼洼的停车位上。
还没下车,门口广场上震耳欲聋的广场舞歌声就透过车窗传来。
鹏程佳苑是老小区了,最近望夏搞旧城区改造,市容市貌抓得很紧,于是小区靠街的一面墙全部搭上了脚手架,做面子工程改造。
梁又橙指着不远处一处小卖铺:“我家就在那儿,这儿路不好你别送了。”
裴峙点头,目送她离开。
夜再深了点,小区门口的广场舞也收摊了。
裴峙下了车。
穿过垛垛叠叠的脚手架,他来到一间小卖铺前面。
小卖铺玻璃柜台前,一个中年妇女正低头刷着抖音,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看向裴峙。
梁又橙长得很像她妈妈。
“帅哥要点什么?”梁母问。
裴峙正环顾着小卖铺,一时有些语塞,点点玻璃柜台:“有软糖吗?”
“有,要什么口味的。”
“就……芒果的吧。”
梁母在玻璃柜台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把来:“给你小伙子,我家女儿也喜欢吃这个糖。”
裴峙点头,正准备扫码,梁母利落地把二维码一捂。
“不要钱!我要关门了,别妨碍我收摊。”
梁母执意不要钱,裴峙也没办法,只好揣着软糖离开了。
鹏程佳苑在老城区,老城区光污染少,夜空的星星比新区的亮。
裴峙坐在小区的石凳上看星星,手机收到条微信。
A_阿峰典当:【裴律师,这周日我带您去画展行吗?】
裴峙回了个嗯。
男人剥开糖纸吃了颗糖。
芒果软糖是望夏本地的糖厂品牌,味道一般,胜在实惠。
他对甜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此刻细细咀嚼着,只觉得好像和以前的口味不太一样了。
实在想不出来她为什么会喜欢吃这个牌子的软糖。
将剩余软糖小心收进口袋,裴峙上了车。
梁又橙回到家先洗了个澡。
她换好睡衣从里间出去,正好听见妈妈在跟什么人说我家女儿也爱吃,然后看见妈妈递了一把软糖出去。
帮妈妈关好店门后,梁又橙躺在自己的床上,又打开了当铺的微信。
她给裴峙发了条消息,跟他约去看画展的时间。
对面回得很快。
一个嗯字。
应该是懒得跟她多说一个字。
裴峙的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色小人,梁又橙点开他的头像,又点进去他的朋友圈。
一条直线。
也不知道是压根没发还是屏蔽了。
朋友圈的封面倒不是默认的,而是一张雪景图。
光秃秃的树、乌压压的雪。构图稀烂,风景有点熟悉,但看不出来是哪儿。
应该是自己拍的。
因为网图不会拍得这么丑。
梁又橙闭上眼睛,又想起早前在烧烤摊裴峙问自己的话。
——“你说,我应该认识李亮吗?”
……
2009年9月1日。
这年梁又橙上初三。
那年九月份的望夏市,秋老虎正盛。
开学报道第一天,梁又橙和曹培峰正坐在一间空教室里狂补暑假作业。
曹培峰抄到语文一道成语解释,一看乐了,问:
“又又,你知道老蚌生珠是什么意思吗?”
梁又橙正在奋笔疾书,根本懒得理他。
曹培峰却兴致高昂,孜孜不倦地给她科普:
“举个例子,你知道徐恒徐伯伯吧,他老婆最近怀孕了,她这个年纪怀孕就叫老蚌生珠。”
“如果正常生子,他小孩应该跟咱们差不多大。”
“哎你说,他老婆怀的是男是女?”
梁又橙不耐烦了:“不男不女都跟我没关系,你怎么跟个八婆一样,能不能闭嘴快点补。”
好不容易补完一门,梁又橙甩甩酸疼的手,抬头看了看表,八点半。
“田书宜怎么还不来?暑假作业写不完要罚站的。”她问。
曹培峰害了一声:“田书宜现在一门心思追高中部一个贫困生呢,哪有心思补作业。”
以往每年暑假,梁又橙他们三个发小都是一起玩的。但今年,田书宜看上了高二七班的一个学长,一整个暑假都在和那个人聊天打游戏,游戏里也绑了情侣关系。
“那宏志生叫啥啊?”梁又橙问。
外国语官方把这种从外校挑选的贫困生称为宏志生。
即使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三六九等,但在学校这种象牙塔,所谓的尊重和平等仍然被信奉。
“我懒得打听,不过高二七班就一个贫困生,你走一圈问问就知道了。”曹培峰一贯仇贫,尤其仇这种贫且脑子好的,“田书宜脑子滑丝了才会看上那种吃软饭的。”
梁又橙哦了一声:“那他长啥样?”
“我没见过,肯定就一小白脸呗。”曹培峰说着反应过来,严肃道,“又又啊,哥跟你说,可不能学田书宜一样看脸,只知道找好看的。”
梁又橙:“不找那样的难道找你这样的?”
曹培峰直接赏了梁又橙一脑瓜瓢儿:“我哪样?小兔崽子,你他妈说老子丑?”
两人正打闹着,实验室门被撞开。
田书宜哭哭啼啼地跑进来。
她跑到座位上,翻开暑假作业,开始一边抄一边哭。
曹培峰不敢多问,倒是梁又橙人小鬼大,抱着手臂,直接:“失恋了?”
田书宜点点头,泪水把纸面沁湿。
“失恋好呀。”梁又橙拍拍巴掌,阴阳怪气,“曹培峰早跟你说了,扶贫男人、一生不幸。”
曹培峰不可置信看了梁又橙一眼。
田书宜越发崩溃:“你们知道吗?就刚才!他提分手的时候还穿着我送给他的短袖,然后说从没喜欢过我,还说我自作多情。”
梁又橙:“那你的确是自作多情啊,你在这儿哭他也不会心疼半分,说不定现在已经勾搭上下一个富婆了。”
“不是,又又你这是吃枪子儿了?”曹培峰有些害怕,“你也别生气,赶明儿我叫人把那软饭男打一顿就完了。”
田书宜哭红着眼睛,咬着唇继续抄:
“作业不写完要罚站的。”
“你这时候倒是知道要罚站了。”梁又橙把田书宜的作业抽走,“好了,你笔都拿不稳,别写了。”
田书宜:“可我总不能不写……”
“等着,我找人帮你写!”
梁又橙说着,离开了教室。
望夏外国语高中部和初中部隔着一条马路。
梁又橙飞快地跑到了高二七班。
门口,她本想问问他们班宏志生是谁,没成想就听见高中部的教导主任朝教室大喊了一句:“裴峙出来一下。”
不多时,那个叫裴峙的男生走出来。
不得不承认,他过分好看。
少年长身玉立,穿着崭新的校服,样子恭敬,微表情却闲闲地,手插在校服兜里,眼睛懒懒半抬着,透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教导主任拿出一份资料给他:“这个是宏志生的学籍资料,你填好了,让你家长签字明天给我。”
……宏志生?
曹培峰说过,高二七班只有一个宏志生。
所以,这就是那个渣了田书宜的人?
还真是巧。
梁又橙立刻停在原地不动了。
主任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这边男生收拾好资料,也准备走。
“喂。”梁又橙出了声,“就你是那个宏志生?”
男生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直往拐角那儿走去。
梁又橙恼了,跑过去拦住他去路:“你聋了?”
男生悠悠说:“小同学,你站那儿偷听多久了,连我名字都没记住?”
“……”梁又橙有点上火,索性抛弃迂回战术,直接把田书宜的作业扔给他,“我管你叫什么,先把你前女友暑假作业给我写了。”
田书宜一场失败的恋爱谈下来,又送鞋送衣服的。钱财是身外物就不提了,但至少应该要拿回点实质好处。
比如暑假作业。
——梁又橙是这样想的。
裴峙接过本子,挑眉问她:“前女友?”
“对啊。”梁又橙仰头看他,“初三的作业,你该不是不会写吧。”
裴峙微愣,没说什么,只翻了翻本子,笑着说:“我这前女友成绩挺差吧,空这么多作业。”
“……”
接着摊手:“都是前女友了,我凭什么帮她写?”
“……”
“你不想写也行。”梁又橙努努嘴,“那你先把衣服给我脱了。”
这回裴峙的表情终于有些意外:“嗯?”
“就你校服外套里面那件短袖。你前女友买的,分手了要回来也不算过分吧。”小姑娘嘟着唇,整张脸气鼓鼓的,看起来像一只充了气的河豚。
“……”
“反正要么脱要么写,你自己看着办吧。”梁又橙下了最后通牒。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做着抉择。
“那我选脱衣服吧。”裴峙说着就拉开校服拉链,像是做出了巨大让步似的——
“吃点亏就吃点亏。”
见他不像开玩笑,梁又橙哎了一声,但裴峙已经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蓝白的校服短袖。
外国语要求学生每天穿校服,但学校富二代多,青春期少男少女又爱个性,因此大部分人都只会偷懒外面套件校服外套,里面穿自己私服。
梁又橙傻了眼。
田书宜说她那个渣男男友穿着她送的短袖。
校服短袖学校统一会发,总不可能也是田书宜买的。
这一年梁又橙还没有窜个子。少年就躬身下去,双手合抱在胸前,带着点逗弄的意味,盯着她到全脸通红。
“还要脱吗?”
梁又橙:“……”
梁又橙钉在原地的时候,教导主任不知怎么又折回来了。
他把手里的教科书窝成一个筒,点点裴峙道:“刚忘了说,你刚转来,什么不知道的就问李亮。他是老宏志生,你们又是一个班的,应该互帮互助。”
裴峙直起身,点点头:“好的,老师。”
刚转来?梁又橙眼皮一跳,才发现裴峙的校服是真的新得厉害。
所以,不是他,是那个什么李亮?
教导主任见此刻裴峙身边突然又多出个小毛头,指着梁又橙道:“裴峙,这是谁啊?快上课了,她怎么穿着初中部的校服在这儿啊?”
“……”梁又橙转过身,看着教导主任油光锃亮的头顶和不怒自威的表情,一时间卡了壳。
倒是裴峙撒谎不打草稿,一秒钟解围:“我妹,跟我一起转来的,开学第一天迷路了。”
主任哦了一声,抬了抬眼镜,并没有怀疑,临走还让裴峙把妹妹送回去。
教导主任走后。
梁又橙还呆在原地,盯着裴峙的表情,又羞又气。
她开口,想解释,声音却被裴峙轻佻的问话盖过去——
“这位小同学,你是不是想说,你认错人了啊?”
“……”
似乎是觉得逗弄她特别有趣,裴峙故意还说:“没关系,哥哥不生气,原谅你。”
梁又橙:“?”
谁要你原谅了!
上课铃响。
即使是她认错人,是她没理在先,但梁又橙心里那团气还是没缓过来。
裴峙双手抱着手臂,再一次俯下身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生气了?”
这一回,少年嘴角勾出点笑意,叹了口气,翻了翻口袋,本意是怕她哭,所以想提前掏包餐巾纸,没想到倒是先摸出颗糖。
软糖,芒果味的。
是早上上学出门前外公塞给他的,说第一天去新学校,要吃点甜的讨个好彩头。
裴峙将包装撕开,然后彻底蹲了下来。
他单手托着腮,修长的食指闲散地点着英挺的眉骨那儿,把软糖放在掌心,递给梁又橙。
少年用气音低低笑了深,语气带着点戏谑,还带着点无奈。
明明还是在逗她,却也莫名有些温柔。
“把哥哥的好彩头给你,不生气好不好,走,哥哥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