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放下茶杯,恣意起身,朝胜玉伸手,略略一扶。
挑眉道:“我受了你这一礼,就算你报答过我了,往后可别再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瘆得慌。”
说着,他还刻意摸了摸手臂,做出受不了的模样来。
胜玉微怔,她方才确实在想,李樯这样热心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要怎么报答。
可是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还报给李樯的,毕竟她两手空空,而李樯覆掌可唤风雨。
而李樯先猜到她的心思,甚至不要她再道谢。
胜玉心中隐隐不安定,她虽然耍过小手段,但那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可从没有占过别人这么大的便宜,天上掉的大馅饼,她不敢吃,只怕一不留神要被毒死。
胜玉想说什么,就已经被李樯堵了回去。
“好了,你就在这儿歇下,我的房间就在另一条走廊上。”
胜玉这下来不及纠结先前报答不报答的事了,连忙说:“不,我不在这儿住,我得回去。”
她有屋子,虽然破旧些,但也没必要住在别人花钱的客栈里。
李樯闻言蹙了蹙眉,不过也没说什么,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行吧。你住在哪儿?”
他好奇道:“我送你回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胜玉顿了顿,还是摇摇头:“我那里太远,来来回回耽误时间,又太简陋,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不要去了。”
李樯暗中咬了咬牙。
这胜玉,方才还湿答答地瞅着他,离不开他的样子,看得他心尖发软,现在就恨不得立即把他甩到一旁。
看了她这样子,方才李樯还念着的“徐徐图之”立刻就想不算数,急躁起来,想使些强硬手段才好。
心中这样想着,李樯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依旧是弯了弯唇,如朗夜金钩:“你不愿意,那就不勉强了。”
胜玉呆了呆,试图解释:“不是,是那山路不好走,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不必费这个事……”
她语调真诚,清润的嗓音带着软和的甜意,的的确确是在为了对方体贴考虑。
只不过,她并不知道,李樯不需要她这份体贴,反而只当她是在装傻推拒。
胜玉无辜地垂下眼,因她察觉到李樯不大高兴,便渐渐声音也低下来,止住话头。
过了半晌,李樯总算不再追究,旋身走在前头:“罢了,不让我送你回去,送你下楼总可以吧。”
胜玉只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两人走到客栈庭前,这间客栈开在繁华地方,临街人流如织,各个都往自己的地方奔去。
胜玉深吸一口气,先前她不大敢出门,是因为害怕朱府再来捉她,但现在她婚书作废,朱府名不正言不顺,想必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
李樯抬眸看了看天色,快要黑了。
胜玉一个人走夜路,定然不安全。这回李樯是真心想送胜玉回去,可想到方才胜玉拒绝他的话,李樯便没有张嘴,眸光有些冷漠,扭头看向另一边。
几个路过的少女手挽着手,脚步飞快,脑袋都凑在一处,讨论着什么,声音从李樯和胜玉面前飞过,漏下几个字,其中就有“花月宴”、“热闹”之类的词。
李樯冷着脸想了一晌,问胜玉:“花月宴是什么?”
胜玉殷勤答道:“是雨灵乡的节庆,办在夏夜最繁盛的时候,不管是大商铺还是小摊贩,都会一直开放到子时,如流水宴一般,所以得名。”
“哪天?”
“三日后。”
李樯说话时,一直扭脸看着别处,此时停了一停,哼道:“三日后,你到这里来,陪我过这个节。”
胜玉知道自己先前惹恼了他,虽然还没想明白他是为何恼怒,但下意识不想让他更加不高兴。
便点点头,见他不看自己,又“嗯”了一声。
李樯心中总算舒坦了些。
脸也扭了回来,朝着胜玉,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快回去吧。”
胜玉知道时辰不早了,不好再耽搁,就匆匆跟李樯又告了一次别,快步挤进了人流里。
走出挺远,胜玉忽然想起回头看了一眼,李樯还站在庭前阶上,看那人形模糊的样子,似乎还在瞧着她这边。
胜玉顺着长街的方向,没有先往岭坡村走。
而是去了书市,在里面找到一间书铺。
她没有别的本事,唯独一手字写得还算漂亮,就只能靠这个挣点钱买些吃穿,每月帮书铺掌柜抄书,偶尔还接一接替人写书信的活,每月中结一次账。
今日她本就是要来书铺领钱,结果被逮住捉去了朱府,才有后面那场无妄之灾。
如今灾厄过去,她又回到了寻常的生活,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可她心口莫名发烫,跳得也有些快,像是患风寒前兆。
——可别当真是风寒?
她没有钱,病不起的。
胜玉悚然一惊,再没心思想其它的,脚步更快了些。
胜玉走到柜台前,那书柜很高,她站在后面,只能露出半个脑袋,两只清透的眼。
“掌柜的安好,我来领钱。”
正忙着点数的掌柜闻声抬头,看见她便奇道:“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一边说着一边提了个钱袋给她,另外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拎起来还有点沉。
“喏,这是你的工钱,还有柚子皮。”
书铺掌柜的岳丈开了间药铺,胜玉每月从工钱中划出二成跟掌柜换柚子皮,比外面卖的便宜些。
胜玉点了点数,数量都对,便扒着柜台跟掌柜道谢。
掌柜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走,像赶走一只乞食的猫。
他并非刻意冷漠,只是这姑娘长得太俊俏,若是让她留得久些,或多说几句话,被娘子瞧见,又有一阵鸡飞狗跳的难听叫骂。
胜玉也不在意,装好新赚来的铜板,瘦瘦的身影贴着墙根溜出去,在街角买了一根热腾腾的甜玉米,边走边吃。
等到玉米吃完,胜玉恰好走到了河谷边,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座连在一起的排屋,在一处破旧简陋的木门上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里边儿是个女子,长发枯黄,容貌虽然清秀,但没什么血色,显得暗淡。
“颖儿姐。”胜玉喊了一声,将那一大袋晒干的柚子皮递给她。
女子名叫陈颖儿,胜玉初到雨灵乡的时候,被她收留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慢慢好起来,自己寻了住处。
陈颖儿看了看胜玉,因为脸颊枯瘦,所以显得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看人的时候也仿佛目光冷冰冰的,衬着褴褛衣裙和昏昧天光,像是鬼魅一般。
她接过布袋,一句话没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门后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胜玉习以为常,继续沿着河谷往住处走。
陈颖儿性情冷漠,但并不是坏人。
当初胜玉被水淹得浇透,整个人几乎半死不活,没有人理睬她,只有陈颖儿蹲在旁边看了她半晌后,把她捡回了自己家中,也是这样整天一声不吭,时而独自哼唱水乡的歌谣,仿佛胜玉全不存在一般,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却会与胜玉分食。
巧的是,过了好些时日后,胜玉才发现,陈颖儿的经历竟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陈颖儿原先家中颇为殷实,可刚嫁了情郎做了新娘,亲爹就沾上了赌瘾,将家产全部败光,妻离子散,全部死于非命,可信的长辈之中只剩一个姨母,还不知所踪。
夫家也即刻变了脸,狎妓赌博,整日把她困在家中打骂,打坏了一只眼睛,打出了一身病,陈颖儿终于逃了出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行止怪异,像是有几分阴森,又整日吁咳不止,周围人都叫她痨鬼,怕她避她,倒也是另一种相安无事。
胜玉不怕陈颖儿,但胜玉也摸不准她的喜恶。胜玉至今不知为何陈颖儿会收留她,也不知道为何陈颖儿后来又把她赶走。
那时胜玉在陈颖儿家养好身子,又找到了赚钱的路子,有一天忽然惹得陈颖儿厌烦,拿着木棍打她出门,因此不得不在河谷另一头另寻一处住。
陈颖儿话极少,连胜玉都没和她聊过几回,只是勉强从她的只言片语和她爱唱的小调中拼凑出她的身世而已。
且陈颖儿并不亲近她,自从把胜玉赶走之后,陈颖儿待她与待生人无异。
胜玉买不起药,只每每领了工钱,换一大袋柚子皮给她润肺止咳,若是一个月过完还有结余,就再把剩下的钱拿去买些衣裳棉被给她,也算是相依为命。
胜玉在雨灵乡住了这几年,没有任何可亲近的人,唯一一个还算有些羁绊的,便是陈颖儿,可她们也从来没什么交流。
有时天黑下来,或者将要落雨而未落之际,也会有一种突然冲上心头的孤独。
将将赶在彻底天黑之前回了自己的茅草屋,胜玉把剩下的两吊钱和户籍册都仔细收好,快速洗漱了一遍,赶紧吹灭煤油灯,蜷在床上。
她的屋子很小,躺在床上便能看见窗外的夜空,今夜星子明亮闪烁,是个晴夜。
今日算是死里逃生,往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若是再有,又该怎么过?
就这么庸庸碌碌地活着,有一日算一日,能活到什么时候?
胜玉胸腔里的心飞快地跳三下,又缓缓地跳两下,咚咚地起落。
察觉到危险,胜玉赶紧闭上眼,打散心中的念头。
她从不许自己想这些事,因为她穷得叮光,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像她这样的人,不配有余裕去伤感,或是去想什么明天未来,这些东西,富人想想是消遣,穷人想想会疯掉。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讲话真好听,会说你就多说点!O3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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