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胜玉便去找了王婆领自己的工钱。
也没忘了找那个花苞髻姑娘,要上她答应的那半份。
对方忿忿不平盯着胜玉,似乎给得很不甘心,胜玉装眼瞎,就当没看见,硬是等着她把钱数出来。
总共三两银子,胜玉牢牢揣在身上,沿着河谷往下走。
她平日挣来的钱只够吃饭,这回挣的这三两,总算能买得起像样的药。
胜玉敲开陈颖儿的门,把钱塞给她。
陈颖儿往常接她的东西时从不推诿,仿佛理所应当,这次却没有立刻伸手。
她抬起双眼,那双过于素淡的眼睛从乱发后死死盯着胜玉,有些凉飕飕的。
“三两银子?真是个好价钱。”
不知为何,语调中似是带着嘲讽。
难得见她关心,胜玉很是积极地同她说了昨日的好差事。
“不仅工价高,还讹来一两,真是好运。”胜玉美滋滋。
陈颖儿不接话,只是看了她半晌,神色晦涩难懂。
胜玉眨了眨眼,握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
“对了,昨天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吗?”
在大雨中胜玉见到一个素裙身影,看姿势是望着她这边,有七分像是陈颖儿。但是胜玉又想不明白,陈颖儿为何要伫立在雨中。
陈颖儿脸色刹那间彻底冷了下来,劈手从胜玉手里拿过银子,又是“砰”的一声把门在胜玉脸前拍上。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
一个大娘挎着篮子出来劝,手指对着胜玉点来点去,又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指指戳戳:“丫头啊,你还给不识好歹的病痨鬼送钱,被病痨鬼拖累做什么,她一身死气,要把你也拖进黄土里——”
胜玉没等她说完,凉凉地笑了一声,蹲下身在地上捡了几个石块砸过去,砸得对方尖叫窜走。
再过一日便是花月宴。
花月宴极热闹,每个人都呼朋引伴。
吵闹的声响几乎要顺着山路嚷进寂静的小山村,胜玉在天将黑未黑时慢慢从无光的山路里走出来,走进汪洋灯火中。
这是花月宴最盛大之时。
她在雨灵乡待了好几年,但从没参与过这种节宴,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主动走进这番热闹的时候。
往常都是越吵闹的时节她越是避开,缩在被子里也还是被孤独的潮水淹没,今天那种潮水却似乎自觉避开了她,淹不到她的足踝。
大约是因为她有要去见的人。
胜玉朝着跟李樯约定的地方走,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满面带笑,她渐渐发现自己心中也有隐隐的期待。
——期待能跟她们一样真心地轻松地笑起来。
路还有好长一段,胜玉步伐逐渐快了起来,赶得有些心急。
却突然半道上被人拦住。
“胜玉!”李樯喊她。
琼琼烛火之下,少年将军绯衣白衫眉目如星,晔兮如华,正低头瞧她,五色皆是明动的欣悦,皎若明月舒其光。
胜玉短暂地愣了一下,便问:“你怎么在这儿?”明明说好在客栈前等她。
周围人潮拥挤,李樯似是听不清晰,半弯下腰将耳朵递过来:“什么?”
胜玉只好将手心拢在自己嘴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
李樯转眸看她,弯起一个笑弧,笑容明朗俊美:“我来找你!我等不及,所以一路寻过来。”
胜玉无声注视着他,脑海中的思绪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飞到远处,胡思乱想着。
……他的睫毛好长,很近才能看出来其实有些卷翘,显出几分稚气。
见她不说话,李樯还以为她不高兴,也没多想,下意识拉起她的手摇晃,讨好地说:“别怪我了,同一段路两个人一起走更快,不是么。”
咚咚声响将胜玉惊得回神,身畔背着锣鼓的一行人大摇大摆挤过,打着喜庆的乐曲,胜玉张口呼吸了一下,悄悄按住自己的心口,方才她还以为那声响是从自己胸口传出的。
李樯拉着她收得更拢,两人靠得更近了些:“这里太挤,我们去别处。”
胜玉点点头。
李樯把胜玉护在自己身前,几乎是半搂着把人带出去。
胜玉藏在他衣襟里看路,分明看见不少姑娘经过时,含羞带怯的目光都流连在李樯身上。
一直到小桥边,才总算清静了些许。
月色映在河面,荷叶底下石蛙咕咕叫了两声,胜玉从李樯怀里挪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手也分开。
“从前不觉得雨灵乡有这么多人。”胜玉呼了口气,感叹,“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李樯闻言,忍不住轻笑逗弄:“你在雨灵乡,见过哪些人……”
说到一半,李樯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自顾自地脸色一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呵,比如朗中?乡绅?”
胜玉一噎,赧然恼怒道:“说什么呢。”
什么朗中乡绅,被骗是很不光彩的事,显得她很不机灵,胜玉当然不愿意反复提起。
李樯独自无声哼哼一会儿,低头见胜玉面色不像先前那样高兴,便又改口:“对不住,我胡说的。你想买些什么,吃的玩的,罚李公子付账。”
他自称李公子,差点把胜玉逗得发笑,往年在京城,旁人便常常用小公子称呼纨绔子弟,当年他们这一班辈最风流的几个人物里,李樯可是打头的,公子之名最衬他不过。
如今李樯当然不是纨绔,但这般自称像是回到了更少年时,这周围的街景也不是一年热闹一次的雨灵乡,而是日夜长歌的繁华盛京。
胜玉似有所感,烛火如流萤在她眸中逸散,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踢着步子慢慢往前走:“那就,谢过李大公子……”
李樯在身后注视着她,神色似乎有亮光闪过。
如今的胜玉处处提防,胆小慎微,有时甚至局促得令人气闷,是不会待他这么自在的,又怎会随意接受馈赠。
但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傅胜玉,莫说有人主动让她吃请,她怕是会懒得带银子,在大街上逮着谁顺眼便掏空谁的荷包,哪怕极尽娇蛮,也还是会有人争着抢着付账。
在他眼前的这个胜玉,被褫夺姓氏,仿佛已经跟从前那个傅胜玉没了关系,若是旁人见了,定要叹息失望。
可是,难道傅胜玉真的会在她身上完完全全消失么?
自然不可能。无非,要花些心思慢慢挖掘,慢慢找出来罢了。
李樯笑意渐深,被暖暖烛光耀过,仿佛翘起的唇角盛了一汪沁甜花蜜。
长摊如流水,见头不见尾。
比起货架上的玩意,胜玉似乎更喜欢弥漫其间的浓浓烟火气,好似每个人都能在这种情景里用几枚零碎铜钱换来衷心的快乐。
胜玉能瞧上的东西不多,一直走到街尾,李樯手上也不过只多了一只纸灯笼,灯笼上绘着店家手描的兔子,颇有童趣,一碗浓稠的八宝热粥,还有一个宝珑球,布料色彩秾丽,里面包着颗珠子来回滚动,发出咚咚嗒的声响,是婴孩枕边最爱的哄睡玩具。
李大公子的荷包根本没瘪下去几分,很不满意,捻着反复打量。
“不成,你怎么这么不会挑,我得再给你买点好东西。”
胜玉正晃着腿吃粥,闻言噗地笑出声,虚心请教:“什么好东西?”
“自然是最贵的。”李樯说得理直气壮,伸颈看向前方。
前边儿是一个竟宝台,台下热闹非凡,不少小姐聚在那儿,身边陪着父兄亲眷,正眼巴巴地望着台上的东西。
唰的一声,幕布揭开,是一匹崭新的布料,寻常不料自然不金贵,但竟宝台上的这一匹,纹理细密,质地上等,其色泽更是见所未见,令人耳目一新。
台上人绘声绘色地夸耀这匹布料,其实不用他多宣传,台下的看客早已躁动起来,哗声一片,吵嚷声几乎翻了个倍。
花月宴每年最大的看头便是竞宝,而年年都不缺席的便是女子的首饰胭脂,雨灵乡虽不富庶,但竞宝台上的东西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在整个金吾郡都是珍品,更传说曾流出过贡品。
能拍下竞宝台上衣料首饰的女子,在接下来一整年里都会成为雨灵乡乃至整个金吾郡闺中少女艳羡的对象,更不用说名气大增,引人追随。
更何况,这匹布料的色泽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竟是从未有人能染出的金色,而且还散发着淡淡幽香,仿佛有花魂寄居其上,几乎每个亲眼见到她的女子,都忍不住立刻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模样。
李樯昂首向前,就要气势汹汹去一掷千金,用银票砸下这匹布。
胜玉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拦下。
“你可饶了我吧,我不要这个。”
李樯目光落在她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指上,佯怒:“怎么,难道我不配送你最好的衣裙?”
“若真是最好的也就罢了……”胜玉犹豫了一瞬,笑着继而道,“可这不过是赝品罢了。古有花名郁金,但它并非指某一种花,而是番红花花心的其中一株。约一万五千朵番红花中才能摘出一把郁金,可以染布。这一匹布便是仿造此法才显得光鲜亮丽,但它用的并非真正的郁金,而是姜黄,染出的布虽然一时之间颜色几乎与郁金一模一样,但香气虚缈,不耐日晒,不久便会褪色。”
胜玉一手托腮,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摇摇头:“花大价钱去将就,实在是愚蠢做法。我不愿将就,若不能拿到最好的,便干脆什么都不要,无论对待何事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胜玉:赝品我不要。
我:听见了吗狗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