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玉的神色惨白枯槁,仿佛一个活人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枯骨。
李樯不由得吓了一跳,讶然收了吊儿郎当的坐姿,甚至直接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她。
“胜玉,怎么了?是病了?”李樯语调关切,悄悄掩饰住其间的一丝心虚。
他疑心胜玉是不是在花月宴上被吓坏了,所以生了病。
那个老太婆朝胜玉发难险些伤了胜玉,其实也有李樯的刻意纵容。
否则李樯身边随时带着四五个暗卫,但凡任何一个人插手,胜玉都不可能被惊动一丝毫发。
李樯有些后悔,不应当为了换取胜玉的一份感激,就那样冒险,让她受了惊吓。
不然胜玉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病成这样。
胜玉目光茫茫然地看着前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她院中有一个人。
瞳仁中的光芒勉强重新汇聚几分,胜玉眸光转动,提振起一丝精神。
“……李樯?”
怎么又像是初重逢时,不大认得他了似的。
李樯眉心不满地微蹙,走过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倒是没有发热,反而一片冰凉,或许是路上撞到了树尖的雨露。
“是我。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言罢,李樯十分自觉地转身合上院子门,又把屋门拉开,轻轻推着胜玉的肩膀让她进去坐在椅子上,还拿着他先前遮脸的蒲扇给她轻轻泼风,叫她好受些。
倒是反客为主了。
身边有人,胜玉好似被打散的鬼魂,勉强收起自己零落的七魄,又把自己捏成一个活人。
她喉咙滚了几番调整气息,神智归位,不再如僵硬的傀儡。
面色也生动了几分,眉眼沉静,好像一个将死之人被吹进一□□气,又仿佛刚才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错觉。
胜玉瞅了瞅李樯,这时候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樯撇了撇嘴,从腰间拿出那个玉牌。
“我殷勤来送东西,你可叫我好等。你去了哪儿?”
胜玉接过他手中的坠绳,挂在眼前看。
她认出郡守府的徽章,自然也就知道此物是什么。
胜玉一双琉璃眼映着那玉牌,眸光微微流转。
在遇到李樯之前,她一直隐姓埋名,就这样麻木地活着,几乎连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经姓傅。
可是她看见了李樯,往事一点点被唤醒,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一丝一毫也从未忘记。
今日见到那个行商,胜玉便更明白,自己心头一直血淋淋地插着一把刀,为了活命,她假装那刀不存在,或者扎的并不是自己的心脏。
可一旦有风吹草动,那刀刃便更进几寸,流出来的仍然是她赤亮的鲜血。
想要真正疗愈,便只有追根溯源。
这把刀从何而来,伤她的,伤傅家的,究竟是谁。
她对那个行商知之甚少,只识得样貌,至于姓名,籍贯,来历,则是听也没听过,一旦他回到茫茫人海,自是如大海捞针。
但是她可以试着猜测他的行踪。
他是个商人,自然逐利而行,这雨灵乡乃是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值得置换之物,他来这里最大的可能便是冲着新上任的郡守,看能否从新郡守这儿讨得些好处,日后不仅好做贵重生意,甚而或许还能在贡品生意中掺一脚。
若是如此,她只需让李樯帮一点忙,便能守株待兔等那行商上门。
胜玉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玉牌收进掌心,对李樯温温一笑。
“谢谢,辛苦你。”
胜玉本就生得白璧无瑕,这一笑更是神光流转,好似玉瓶上投下一道虹光。
李樯直直盯着她,黑眸渐渐浓稠,暗处翻涌起不可言说的深浪,他的确有几分愧疚,但不妨碍他更想将这块美玉攥进手中。
李樯声音沉哑,又问了一遍:“你方才是不是不舒服,可要配什么药?”
胜玉摇摇头,缓缓说:“不碍事,只是上山时走得急了些,有些头晕而已。”
这事情对胜玉来说太重要,没有定论之前,她不想先透露任何。
李樯这才暗暗吁出一口气,放松了些。
想到还有机会再找到那行商,胜玉心中已定了大半,起身给李樯倒水喝。
上回来得匆忙,李樯只坐了一会儿就回去,现在才能把这间小屋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这间茅草屋实在矮小,一眼便能看得到头,没什么好“欣赏”的。
小小一间茅草屋,房顶低得像是随时能掉下来,简单的桌椅都破旧不堪,一看便是用了很多年的玩意儿,恐怕在胜玉之前就被不知道什么人给用过了。
若真按李樯的要求来评价,它只配得上几个“不”,不起眼、不入流、甚至,不得体。
但因为有胜玉在其间,所以李樯还觉得此处堪可忍受,不然也无法在院外坐这一整天。
胜玉将装满清水的竹筒放在李樯面前,那白瓷一般的手指与遍布斑驳刻痕的竹筒对比鲜明。
李樯叹道:“胜玉,你记不记得,你原来是最娇气的。”
胜玉无甚反应,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谁能守着以往的日子一成不变呢。
李樯抿了一口清甜的山泉水,兀自嘟嘟囔囔:“我要早些遇到你,定然把你养得跟从前一样娇气。”
“什么?”胜玉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认真道,“我自己养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如是,我过得很好,没必要跟从前一样。”
李樯本是偷偷嘟囔试探,却被胜玉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有些臊,同她犟嘴道:“好?哪里好了,过路的乡野村夫都可随意打望你,这也能叫好?”
胜玉闻言,脸色却有些微白。
“你今日在这里遇到谁了?”
“樵夫,猎户……尽是些粗鲁之人。”
胜玉捡柴烧茶的动作顿住,脸色愈发难看。
李樯说的那些,都是岭坡村的人,让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在她的屋里待了那么久,还不止一个人瞧见,明日定要传得风风雨雨。
这是个闭塞的小山村,不像城中人那般畏惧他不敢议论他的是非,这里没人认识李樯,只认识她胜玉,哪怕传出些污言秽语的言论,也只会有她胜玉的名字。
胜玉虽然不在意旁人的喜恶,但在这种地方,流言就是能压死人。
她想好好活着罢了。
胜玉压下思绪,勉强平声道:“下回再有事,我去衙门找你,你还是不要来这里了。”
“什么?”李樯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在外面苦等了整整一日,被蚊虫咬,还被粗鄙之人烦得不行,他都为了胜玉忍了没说什么,结果到头来,胜玉反倒指责他,还叫他不要再来?
凭什么!
李樯躁道:“你又是这样,我拿你当久别重逢的知交,你却只想疏离我,还动不动就想甩开我,是不是?”
胜玉无奈,也只能安抚:“不是这个意思。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若是让人误会了净说闲话,污秽难听。”
听闻这个,李樯气恼消了大半,哼哼两声。
“那又怎么,他们愿意多嘴多舌,让他们说去,我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其实是他倒巴不得有人胡言乱语,在胜玉耳朵边上吹吹风,让她来巴结巴结他。
胜玉听了只想苦笑,不说李樯身份贵重,至少他是个男子,这些唾沫星子砸不死他。但女子不一样,多少肉身泥胎只一转瞬便消融在胡诌狂海之中了。
但这些与李樯争辩也无用,就算争赢了这一个,也争不赢其他人,之后的日子,还是只能胜玉自己去度。
因此她不再费这个口舌,更何况也没必要因为一个说服不了他的道理再惹得李樯不悦。
她之后恐怕还有很多要与李樯打商量的地方。
胜玉闭嘴不言,接着烧水煮茶。
李樯却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在心里嘀嘀咕咕。
什么污秽之言?他还什么污秽之事都没做呢。
哪怕是西天佛祖来了,恐怕都要赞赏他的好耐性。
为了捕一只小小的胜玉鸟雀,他这温文尔雅的网子都已经摆了多时了。
在这小小的草屋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栖,只有山林草木能听见他们的絮语,就好似天地之间只有他与胜玉。
他若是放纵些,现在便能将胜玉按在怀里,再不跟她玩那什么故友重逢的把戏。
他自幼便惦记傅胜玉,只是懵懂不知。更长大些知事了,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胜玉却消失无踪。如今再碰见,怎么能不心痒。
一开始招惹她,就是为了挠平心中的痒意。
渐渐地却不止是痒,而越发转为了焦渴,日渐难以按捺。
李樯目光直直落在前方,忍不住走近几步,呼吸微屏。
胜玉弯腰往炉灶里塞着柴火,细腰如柳,腰后绷紧的布料却圆润微翘,她侧身探头看那炉灶,颇有些吃力地伸手拨弄,似乎很应付不来手上那粗壮的木柴。
半张侧脸雪白,唇瓣洇开一抹嫩红,受不住时贝齿轻咬一下,通透双眸中漫出几分闷闷愁色。
“有东西在里面卡住了,烧不燃……”胜玉回头朝李樯解释,才发现李樯站的位置离她这样近,对上李樯如火燎原的黑眸,倏地一愣。
她忍不住提醒:“你走开些。”
李樯正看得发痴,忽然被她驱赶,顿生不满,还未发作,下一瞬又忽然警醒。
因他察觉到身体异样,立即垂头看自己下摆,不受控制间已经有突兀的褶皱,很是不端,身前有一条桌子挡着,也不知胜玉到底看见了没有。
李樯咬唇,倏忽冒出冷汗。
他窘迫想稍作躲避,胜玉却眼睛微瞪,迈步过来,似是打定主意要抓他把柄。
李樯心中几乎哀求起来,目光却注意到桌边的一个木槌摇摇欲坠……
李樯没有躲。
木槌砸在他脚面上,李樯嘶啊一声,弯下腰去,顺势挡住自己的下腹部。
胜玉唉唉直叹,一边查看他伤势一边忍不住抱怨:“让你走开些呀,被砸到了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樯苦闷低笑两声,半是酸涩难言,半是劫后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差点吓死!